不一会儿，沈亦舟便从柜台后转了出来。
他今日穿了身靛青色的细棉布长衫，比平日少了几分纨绔气，多了些少东家的干练。
他手里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走到沐颜汐对面，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沐老板，”沈亦舟开口，声音清朗，带着惯有的几分调侃，但眼神却很认真，将手里的纸推过去，“这是按你上次提的，让账房重新核过的近半月流水和物料消耗细目。‘黄金脆皮鸡’和‘酸汤肥牛’这两道新菜，占了三成多的流水，回头客点单率极高。那几个‘买三赠一’的点心小食盒子，也带旺了不少茶点生意。”
沐颜汐接过纸张，仔细翻看。
她看得很快，指尖在几个关键数字上点了点：“肉类的成本还能再压一压。镇东头新开了家屠户，他家的下水便宜，品质也不错。回头让王师傅琢磨几道爆炒下水、卤煮火烧之类的新菜，把这一块利用起来，毛利能提上去不少。”
沈亦舟眼睛一亮：“啧，这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光盯着精肉了。”他随即又皱眉，“不过，光靠新菜和这点子小打小闹，客来香在镇上也就做到头了。隔壁街的福满楼最近也开始学咱们搞‘每日特惠’，虽然味道差些，但架不住价格压得更低。”
沐颜汐放下账目，抬眼看向窗外熙攘的街道，眼神沉静而深远：“沈东家，客来香，只是第一步。”
沈亦舟身体微微前倾，来了精神：“哦？说说看。”
“一个镇子的食客，胃口和钱袋子都有限。我们在这里打磨菜品、验证模式、培养人手、积累口碑。”
沐颜汐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客来香，就是我们的‘样板店’。它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在青石镇争个你死我活，而是为了证明，我们的这套东西——新式菜品、精准定价、灵活促销、严格品控——是行得通的，是能赚钱的。”
“样板店……”沈亦舟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你是说……复制？开到更大的地方去？”
“对。”沐颜汐肯定道，“青州府城，或者更远的江南富庶之地。那里有更多识货的食客，有更大的市场，也有……更高的风险。”
她看向沈亦舟，目光锐利，“所以，眼下客来香的每一步都要走稳。招牌要擦亮，管理要精细，后厨的标准化流程必须尽快完善。王师傅那几个徒弟，得能独当一面。账目要绝对清晰，经得起查。这些，都是为日后铺路。”
沈亦舟脸上的玩世不恭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激动和郑重。
他重重一拍桌面（引来旁边几桌客人侧目），压低了声音：“好！痛快！沐老板，我沈亦舟这些年，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仗着家底胡混的纨绔，可我心里清楚，守着祖业坐吃山空，迟早完蛋！我就想干点不一样的！你这‘样板店’的路子，正合我意！这青石镇，是太小了！”
他看着沐颜汐沉静如水的侧脸，那份勃勃的野心在她身上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种理所当然的力量感。
他欣赏这份野心，欣赏这份清晰的规划和魄力。
但目光掠过她洗得发白、袖口还带着些许油渍的粗布衣裳，再想起自己暗中让人调查来的那份关于谢家、关于温可夏、关于那两个孩子如何对待她的报告……
尤其是最后那句“多为温氏及谢家妯娌捏造污蔑”，一股难以言喻的滞闷感便堵在胸口。
“只是……”沈亦舟的兴奋稍敛，语气里多了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客来香这块招牌，咱们得先在青石镇立得稳稳当当，响响亮亮！根基不牢，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栽跟头。先把眼前这‘样板’做到极致，让青州府城的人提起咱们青石镇，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客来香’！”
“这是自然。”沐颜汐点头，对他的谨慎表示认同。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大堂里穿梭的伙计身上，“所以，伙计的培训也要跟上。迎客、点菜、上菜、应对突发状况，都要有章程，不能全凭个人眼色。服务，也是招牌的一部分。”
“明白！”沈亦舟应道，随即又想起什么，眉头微皱，“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会员记名制’，账房老周有点犯嘀咕，觉得麻烦……”
“必须推行。”沐颜汐语气不容置疑，“熟客是根基。记录他们的喜好、消费习惯，逢年过节送点小点心，生辰送碗长寿面，成本不高，人心暖了，他们自然愿意常来。这笔账，要算长远。”
两人就着账目、菜品、人员、未来的构想，又低声讨论了好一阵。
沐颜汐条理清晰，见解独到，沈亦舟则不时补充一些本地人脉和实操上的细节。
阳光透过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直到一个伙计小跑过来，在沈亦舟耳边低语了几句。
沈亦舟点点头，对沐颜汐道：“后厨有点事，我得去看看。沐老板，你坐会儿，喝口茶？”
“不了，”沐颜汐利落地站起身，“家里还有事，我先回。新菜下水那几道，让王师傅先试着做，下次我来尝过再定。”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专业合作，又界限分明。
“成！”沈亦舟也站起身，看着她走向门口那清瘦却挺直的背影，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路上小心”在舌尖转了个弯，最终只化作一句符合“沈东家”身份的：“慢走，沐老板。”
沐颜汐点点头，身影很快融入门外街道的人流中。
沈亦舟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杯她只喝了一口的茶水，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伙计送来的那份关于她处境的调查报告，最后几行字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大步朝后厨走去，仿佛想用忙碌驱散心头那份莫名的、沉甸甸的滞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