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二年秋,一支来自长安的斥候快马,踏碎了汉中丞相府的宁静。马蹄声如密鼓,直抵阶前。
“报——!魏国大司马曹真,起兵四十万,以张合为先锋,郭淮出子午谷,孙礼斜插傥骆道,自领中军,号称八十万,直扑汉中而来!”
军报在诸葛亮手中徐徐展开,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将目光投向堂下闻讯而动的将领们。
“丞相!”魏延第一个踏出,声若洪钟,“曹真匹夫,安敢如此!末将愿领精兵三万,出褒谷口,必斩其首级献于帐下!”
吴懿、高翔等将亦纷纷请战,群情激昂,仿佛魏军已是砧板之肉。
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后排两位将领身上:“张嶷、王平听令。”
张嶷与王平对视一眼,快步出列:“末将在!”
“予你二人一千精兵,即刻启程,驻守陈仓古道,据险而守,阻击魏军先锋。”
这道军令如同冰水泼入沸油,堂上瞬间寂静。一千对四十万?
张嶷性格刚烈,涨红了脸,单膝跪地:“丞相!魏军势大,一千兵马守隘,无异驱羊入虎口!末将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乃是本分,但恐贻误军机,有负丞相重托啊!”
王平性格沉稳,也跪地恳切道:“丞相,陈仓古道虽险,然魏军若不惜代价强攻,一千兵实难久持。可否……增派三五千兵马,倚仗地势,层层设防?”
见诸葛亮不语,张嶷竟以头触地,声音带着决绝:“丞相若欲杀张嶷,便请就此明正典刑!张嶷宁愿死于军法,也不愿带一千兄弟去送死,更不愿因我之失,毁北伐大计!”
诸葛亮离席,亲手将二将扶起,脸上露出无奈而又笃定的笑意:“何其愚也!吾令汝等去,自有道理。岂不闻天时、地利、人和?而今,天时在我。”
他走至厅中,羽扇遥指北方天际:“吾昨夜仰观天文,见毕星躔于太阴之分。不出一旬,陇西至陈仓一带,必有大雨淋漓,连绵月余不止。魏军纵有百万之众,铁甲之利,可能挡天雨滂沱?可能越泥泞险道?汝等此去,非为血战,乃为哨探、疑兵。多设旌旗鼓角,广布疑阵。待雨势一起,魏军自陷绝境,不退何待?”
他环视众将,声音清朗:“吾已传令三军,于汉中各营休整,备足一月干柴草料粮秣,发放新衣,宽限假期,养精蓄锐。待魏师疲敝退兵之时,便是我十万精锐以逸待劳,出山破敌之日!”
张嶷、王平听罢,茅塞顿开,脸上惧色尽去,转为钦佩与振奋,躬身一拜:“末将领命!必不辱使命!”随即转身,大步出府点兵。
诸葛亮随即升帐,一道道指令清晰传出:“吴懿,督运粮草,务必足额,囤于南郑、河池诸仓。”“魏延,加紧操练山地奔袭,随时待命。”“马岱,多派斥候,严密监视各路魏军动向。”……汉中这台战争机器,在诸葛亮的调度下,高效而从容地运转起来,与外界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魏国大军已如铁流般涌至陈仓城下。
旌旗招展,枪戟如林,四十万大军营寨连绵,几欲将陈仓古城淹没。城头,病势稍愈的守将郝昭,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亲自迎接曹真入城。
“大司马,”郝昭声音沙哑,“末将已备好府衙,供大司马歇息。”
曹真一身明光铠,意气风发,拍了拍郝昭的肩膀:“伯道坚守陈仓,功在社稷!且好生休养,看本督此次,如何踏平汉中,生擒诸葛!”
是夜,陈仓府衙内灯火通明。曹真召集众将,手指地图上陈仓古道:“诸位!诸葛亮新遭流言所挫,军心未必稳固。我军挟雷霆之势,当速战速决!休整一晚,明日卯时造饭,辰时出兵,沿陈仓道疾进,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众将轰然应诺,帐内充满必胜的信念。
就在此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大司马,且慢。”
众人望去,正是身着青色儒袍的军师司马懿。他微微拱手:“懿观天象,见毕星犯于太阴,主此地月内必有连绵大雨,恐非旬日可止。陈仓古道本就崎岖,若遇霖雨,山洪频发,道路化为泥沼,车马难行,粮秣转运更是难上加难。我军若此时深入,进则困于险阻,退则恐为蜀军所乘。万望大司马三思,不如暂驻陈仓,依托坚城,广搭窝铺以备阴雨,并多派哨探,观其动静,再定行止。”
曹真眉头一皱,脸上的热情稍退。他并非完全不信司马懿,但建功立业的渴望灼烧着他的心。“军师是否太过谨慎?秋日偶有降雨,岂会连绵月余?岂不闻兵贵神速?”
司马懿目光沉静,语气不急不缓:“大司马,诸葛亮善能用兵,岂会不知陈仓道之险?他若据险死守,我军急切难下。今其动向不明,贸然深入,若天时不助,则数十万将士危矣。驻军陈仓,可进可退,方为万全之策。”
曹真沉吟不语,目光在地图与司马懿之间游移。张合、郭淮等宿将也露出思索之色。最终,对未知风险的忌惮压过了速胜的冲动。曹真叹了口气:“也罢,就依军师之言。传令下去,各军于陈仓城外高地扎营,多备防雨之物,没有本督将令,不得擅自进军!”
军令下达,魏军虽不解,仍依令行事。营寨依山势铺开,辎重营开始大量搜集油布、木材,搭建更为坚固的窝铺。
时间一天天过去,天空只是阴沉,却并无大雨。军中开始出现窃窃私语,认为军师未免小题大做,延误了战机。曹真也日渐焦躁,几次按捺不住想要出兵。
直到第十三日,天色骤变。
起初是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随即,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顷刻间天地苍茫,雨幕连接,视物不清。这雨,一下便再无止息。
魏军大营瞬间成了汪洋泽国。帐篷在风雨中飘摇,许多营地积水过膝,甚至齐腰。兵士们蜷缩在漏雨的营帐内,衣甲尽湿,寒冷刺骨,无法入睡。道路彻底断绝,变成一片泥潭,人马行走其间,步履维艰。
更可怕的是后勤。从关中转运粮草的队伍被阻隔在百里之外,营中存粮日渐减少,开始实行配给。战马啃食着湿漉漉、带着泥腥味的草料,大批病倒、死亡。怨声、咳嗽声、咒骂声在雨声中交织,疫病开始像幽灵一样在营中蔓延。昔日威武的魏军,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中军大帐内,曹真望着帐外永无止境的雨幕,脸色铁青。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司马懿那句天时不助的沉重分量。司马懿默立一旁,望着帐外连绵的雨势,面色沉静,心中思虑的却是这天时之威,竟真如自己所料般酷烈,而汉中那个对手,此刻想必正以逸待劳。
坏消息如同这连绵的秋雨,不断传回洛阳。
嘉福殿内,曹睿看着一份份军中断粮士卒多病马匹倒毙的告急文书,心急如焚。他亲自在宫中设坛祈晴,然而苍穹依旧阴沉,雨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黄门侍郎王肃手持玉笏,出列上疏,声音沉痛:陛下!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此乃平途行军之难。今我大军深入险阻,又逢霖雨,山坂峻滑,众逼而不展,粮远而难继,实为兵家大忌!昔武王伐纣,出关而复还;武皇帝、文皇帝征吴,临江而不济,岂非顺天知时,通于权变乎?愿陛下念水雨艰剧,体恤士卒之苦,暂息兵戈,以待天时。若强行驱疲敝之师于泥泞之地,臣恐……恐有夏侯驸马之祸啊!
此言一出,杨阜、华歆等大臣也纷纷附议,恳请撤军之声不绝于耳。
曹睿颓然坐倒在龙椅上。他仿佛看到四十万大军在泥水中挣扎的景象,看到国力正在被这场无望的征伐白白消耗。最终,他艰难地抬起手,声音沙哑:拟诏……命大司马曹真……即刻班师回朝。
当传诏使者顶着风雨,将圣旨送到曹真手中时,这位志得意满的大司马,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走出大帐,望着眼前一片狼藉、死气沉沉的营地,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场动用举国之力,意图犁庭扫穴的大征伐,未发一矢,未接一刃,便在这天地之威下,黯然收场。
而在汉中的蜀军大营,诸葛亮立于檐下,听着探马回报魏军开始拔营后撤的消息,只是轻轻摇动羽扇,目光穿越雨幕,仿佛看到了那位在陈仓城中,与他做出同样选择的对手。
这一局,天时作判,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