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捏着那封来自陕西巡按御史衙门的回信,薄薄的信纸仿佛有千钧重。窗外,米脂县衙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信上的字迹工整而克制,是标准的官场行文。巡按御史在信中首先“嘉许”了他“勤于任事,体察民情”,但笔锋随即一转,提到“王府之事,牵涉宗室,干系重大,处置须格外谨慎,不可操之过急,亦不可授人以柄。”看到这里,沈砚秋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谨慎?操之过急?那些被殴打、被夺去田产的农户,他们的苦楚又能向谁诉说?
他继续往下看,信的后半段才稍稍触及实质:“然,知府若有贪墨渎职、勾结豪强、确凿实证,汝可暗中访查,详加记录,密封存证。待本官按临米脂之日,再行呈递,依法勘问。”
“暗中访查…待按临之日…”沈砚秋轻声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变得深邃。这封回信,没有他期望中的雷霆支持,也没有彻底的拒绝。它像一盆温水,既没有浇灭他心头燃烧的火焰,也没有给他立刻挥刀斩向荆棘的利器。这是一种官场上惯常的平衡术,巡按御史不愿轻易卷入与王府的直接冲突,但也没有完全关闭查办知府的大门。他需要更硬的“确凿实证”,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大人,御史大人如何说?”王书吏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他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磨墨,实则心神早已被那封信牵动。
沈砚秋将信纸轻轻放在书案上,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道:“王先生,上次那些闹事家丁的口供,都整理妥当了?”
“都已整理完毕,各人画押具结,一式两份。”王书吏连忙从袖中取出另一叠纸张,递了过来,“按您的吩咐,一份明档存入书吏房寻常卷宗夹里,另一份暗档,连同他们各自交代的以往替赵德福做的那些欺压良善、强占田产的勾当,都另录了详册,藏在稳妥之处。”
沈砚秋接过那叠暗档,细细翻看。上面不仅记录了家丁们承认此次殴打农户的事实,还零星牵扯出过去几年,他们依仗王府权势,如何配合赵德福逼签田契、拦截农户水源、甚至暗中放贷逼人卖儿鬻女的劣迹。虽然这些家丁所知有限,很多关键细节语焉不详,但拼凑起来,已足够勾勒出赵德福在米脂横行霸道的模糊轮廓。
“不够。”沈砚秋合上详册,摇了摇头,“这些口供,动不了赵德福的根本。他完全可以推说是个别家丁仗势妄为,与他无关。至于知府那边…”他顿了顿,指尖在巡按御史的回信上点了点,“更是连边都沾不上。”
王书吏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看着沈砚秋沉静的面容,又燃起些许希望:“那大人的意思是?”
“御史大人要实证,我们就给他实证。”沈砚秋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赵德福和知府,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赵德福的嚣张,背后必然有知府的默许甚至支持。而知府之所以敢如此,除了王府这层关系,恐怕自身也不干净。他们之间,必然有利益勾连。”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之前我们盯着土地,动静太大,打草惊蛇了。现在,换个方向。”
“大人的意思是…从赈灾粮入手?”王书吏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
“没错。”沈砚秋走回书案前,摊开米脂县的简要图册,“朝廷前后拨下数次赈灾粮,账面上看,发放无误。但实际呢?多少农户依旧食不果腹?那些粮食,到底进了谁的口袋?赵德福一个王府管家,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他背后有没有人分润?”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图册上标注的几处官仓位置:“查!就从最近一批,也是数量最大的一批赈灾粮查起。明面上的账册必然做得天衣无缝,我们要查的,是账册之外的蛛丝马迹。运粮的民夫、看守仓库的胥吏、负责核验的地方耆老…所有经手之人,都有可能留下破绽。”
王书吏面露难色:“大人,此事恐怕不易。知府既然敢这么做,必然上下打点,各个环节都安排了人手。我们贸然去查,只怕…”
“不是明查,是暗访。”沈砚秋打断他,声音压得更低,“你久在米脂,人面熟,可信之人也多。想办法,找那些看似不起眼,却又可能接触到内情的人。比如,官仓附近居住的百姓,有没有在深夜见过异常的车马进出?比如,那些本该领到赈灾粮,却很快又被迫低价卖掉粮食,或者干脆没领到粮食的农户,他们知不知道内情?再比如,运送粮草的民夫,有没有人记得粮食最终卸在了哪里,和账册记录是否相符?”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名字和地点,都是之前调研赋税时,隐约感觉到与官府和王府往来密切,却又并非核心人物的小乡绅、小吏目。“这些人,地位不高,知道的内情可能有限,但也正因如此,防备心或许不那么重。你可以尝试接触,许以利害,看看能否撬开他们的嘴。”
王书吏仔细看着那张纸,将上面的名字和地点牢牢记住,然后接过纸张,就着蜡烛的火苗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老夫明白了。此事需耐心和时机,急不得。”
“我们有的是耐心。”沈砚秋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幽深,“赵德福以为我们退了这一步,就会一直退下去。他错了。退这一步,是为了看清他们的虚实,找到真正能一击致命的弱点。”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名值守的衙役在门外低声道:“大人,李主簿求见,说是有关于赋税改革的要事禀报。”
沈砚秋与王书吏交换了一个眼神。李主簿此刻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赋税改革。
“请他进来。”沈砚秋整理了一下衣袍,坐回椅中,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
王书吏则迅速将桌案上的信件、口供等物收拢,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的书架边,假装整理文书。
李主簿推门而入,脸上堆着惯常的、略显虚伪的笑容,先是行礼,然后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整个书房,尤其在王书吏身上停留了一瞬。
“李主簿有何要事?”沈砚秋语气平淡地问道。
“回大人,是关于您之前提的‘按实田亩征税’的章程。”李主簿拱拱手,“下官与几位乡老初步议了议,大家都觉得…觉得大人为民之心可嘉,只是此举牵涉颇广,恐生变故啊。不少乡绅都颇为忧虑,担心朝廷法度反复…”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里话外无非是困难重重,希望沈砚秋知难而退。
沈砚秋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着,仿佛在思考赋税的问题,心中却是一片清明。李主簿的到来,与其说是汇报,不如说是一种试探,试探他在经历了与王府的正面冲突和知府的施压后,还有多少锐气和决心推动改革。
“……故此,下官以为,此事是否暂缓…”李主簿终于说到了重点。
“不必暂缓。”沈砚秋抬起眼,打断了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赋税乃国之根本,亦关乎米脂民生休戚。虽有困难,更需我辈尽力厘清。章程既然已定,便按章程一步步来。若有乡绅不解,你可将他们请来县衙,本官亲自与他们分说。”
李主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沈砚秋态度依旧如此强硬,只得讪讪道:“大人既有决断,下官…下官遵命便是。”
“有劳李主簿了。”沈砚秋端起桌上的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
李主簿只好躬身告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王书吏走到沈砚秋身边,低声道:“他怕是来探风声的。”
“无妨。”沈砚秋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让他们猜去。我们明面上继续推赋税改革,吸引他们的注意。暗地里…”他看向王书吏,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书吏重重地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县衙内外一片寂静。沈砚秋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仰头望着被乌云遮蔽的朦胧月色。巡按御史的回信像一根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