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瑞堂内,烛火在秋夜的寒风中微微摇曳,将两人对坐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沉重而纷乱的心绪。《画皮师札记》摊开在案几上,那些关于魂力、反噬、古老符文的记载,在“国师”二字带来的巨大阴影下,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云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体内余毒带来的寒意尚未完全驱散,而一种更深沉的、源自对未知庞然大物的忌惮,正顺着嵴椎缓缓爬升。她抬起头,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萧绝。他背嵴挺直,依旧是那副山岳难撼的姿态,但通过契约,她能清晰地“触摸”到他心底那片汹涌的、被强行压抑着的惊涛骇浪。
“殿下,”她轻声开口,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关于国师……你知道多少?”
萧绝缓缓抬起眼,眸色深沉如夜。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任由带着寒意的夜风卷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仿佛要吹散这满室的沉闷。
“玄玑真人,”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侍奉萧氏皇族,历历三朝。”
云芷的心微微一沉。
“先帝在位时,他便已是钦天监监正,深得信赖。”萧绝继续道,语气听不出波澜,却字字惊心,“当年先帝北伐受阻,军中疫病横行,是他献上‘清疫符水’,稳住军心,助先帝奠定胜局。先帝晚年沉迷长生之术,对他更是言听计从,甚至特许他在宫中修建观星台,地位超然,几与宰辅并肩。”
三朝元老!从龙之功!这分量,足以压得任何质疑者喘不过气。
“今上登基后,他看似收敛,深居简出,潜心修道,不再过多干涉朝政。”萧绝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冷硬的侧脸,“但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早已根深蒂固。钦天监自不必说,礼部、工部,甚至……部分军方将领,都曾受其‘指点’或恩惠。其门下弟子虽不显山露水,却遍布朝野诸多关键职位,形成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关系网。”
云芷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一个经营了数十年的庞大网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还有,”萧绝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云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与皇后慕容氏母族,交往甚密。”
皇后!
云芷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在深宫中对她屡次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敌意、手段狠辣的女人!她的家族,竟然与国师有所牵连?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更为稳固的联盟?
“当年父皇欲立太子,国师曾以星象为由,进言‘嫡长为先’。”萧绝的声音冰寒刺骨,“而皇后所出,正是嫡长子。”
一句话,如同惊雷,瞬间将许多看似不相干的线索串联起来!皇后的敌意,国师的地位,嫡长子的身份……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一个旨在维护特定权力格局的巨大阴谋?而周彦父亲的舞弊案,北境的巫蛊,乃至针对她云芷的杀局,是否都是这个庞大棋局中的一环?
怀疑国师,不仅仅是在挑战一个地位崇高的方外之人,更是在撼动一个由皇权、后宫、朝臣、乃至军方部分势力共同构筑的利益共同体!这等于是在怀疑小半个朝廷!其阻力之大,后果之严重,远超常人想象!
云芷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她终于明白,为何萧绝在得知“国师控我”时,会是那般凝重如铁的神情。这已不是查案,这是在刀尖上行走,是在与一个几乎与帝国同寿的阴影巨兽为敌!
“所以……”云芷的声音干涩,“陛下他……”
“父皇信他。”萧绝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种深刻的冷静,“并非全然盲信,而是……国师代表的,是一种‘稳定’。他的存在,他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平衡着朝堂各方势力。动他,引发的动荡,是父皇目前不愿看到的。”
这才是最令人无力的事实。皇帝并非不知可能存在的龌龊,但在江山社稷的“稳定”面前,一些“细枝末节”的真相,是可以被暂时搁置,甚至是被默许掩盖的。
画室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窗外风声呜咽,如同冤魂的哭泣。
云芷看着萧绝挺拔却仿佛承载着万钧重量的背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如同被囚困的猛兽般的愤怒与不甘,以及那份深藏的、因看清局势而生的沉重无力感。他手握权柄,是威名赫赫的靖王,可在这张笼罩帝国最高层的巨网面前,依旧显得步履维艰。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伸出手,覆盖在他紧握成拳、青筋隐现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契约的烙印微微发热。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从她指尖传递过去,不是内力,而是某种根源于灵魂本源的、无声的支撑与共鸣。
萧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他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那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却又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决绝。
“怀疑半个朝廷又如何?”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冰冷锋芒,在这沉沉的夜色中,清晰无比地响起,
“这阴影既已笼罩你我,那便……掀了这天,覆了这地,又如何?”
他的眼中,不再是权衡与隐忍,而是如同出鞘绝世凶刃般的、一往无前的杀伐之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