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辑猛地转过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那个即将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窈窕背影上。心脏在胸腔里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一种混杂着惊愕、荒谬与被窥破秘密的恼怒感攫住了他。
“猜疑链……技术爆炸……”
这两个词,如同两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思维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甚至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梳理过的角落。那是他研究宇宙社会学时,基于一些零散理论和自身玩世不恭的推演,模糊勾勒出的、关于宇宙文明间可能存在的残酷逻辑的雏形。它们本应只存在于他漫不经心的笔记和偶尔与损友的戏谑谈论中,绝不该从一个陌生、苍白的女人口中,以如此笃定而神秘的方式被道出。
她是谁?是某个潜心研究的同行?还是……别的什么?巧合?不,那眼神交汇的瞬间,他捕捉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意味,绝非巧合。
他下意识地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脚步刚迈出,一种根植于他性格深处的惰性与规避麻烦的本能又让他停了下来。追问意味着卷入未知,意味着可能打破他现在这种虽然虚无但足够舒适的生活节奏。他讨厌麻烦,尤其是这种透着诡异气息的麻烦。
“见鬼……”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最终还是选择了转身,走向与那女人相反的方向,试图将那个背影和那两个该死的词语从脑海里甩出去。但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便再难轻易熄灭。那颗名为“宇宙社会学真相”的种子,已然在他潜意识中扎根,开始悄然汲取养分。
苏瑾能感觉到背后那道锐利的目光,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她不能给罗辑追问的机会,至少在公开场合不能。智子无孔不入的监控,以及可能存在的Eto眼线,让她必须极度谨慎。这次接触的目的已经达到——在罗辑心中种下疑窦,并让他意识到,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思考这些“危险”的问题。
回到临时租住的公寓,苏瑾再次感到一阵灵魂深处的疲惫袭来。强行调动精神进行高精度的话语引导和情绪控制,对她尚未痊愈的创伤而言是不小的负担。她服下一滴稀释的灵潭水,盘膝坐下,继续那缓慢而痛苦的修复过程。
几天后,那匿名的网络链接再次发来了会议邀请。
这一次,变声处理后的男声(潘寒)不再绕圈子。“苏女士,上次交谈后,我们对你提到的‘感知’很感兴趣。最近,科学界发生的一些悲剧,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你认为,这些悲剧的根源是什么?”
苏瑾知道这是在进一步试探她的认知水平和倾向。她斟酌着回答,声音带着适度的沉重与困惑:“我感觉到……一种更深层次的绝望。仿佛他们毕生追求的真理,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或者……被某种更高的力量证明是毫无意义的。那不仅仅是实验失败,而是信仰的崩塌。” 她顿了顿,引入了一个更敏感的话题,“我最近查阅了一些历史资料,尤其是关于红色年代末期,某个偏远山区的大型射电望远镜基地……那里似乎也曾弥漫过类似的气息,一种……与遥远星空建立联系后带来的、混合着希望与巨大恐惧的震颤。”
她提到了红岸基地!这是极其冒险的一步,意在展示她“感知”的深度和历史纵深感,以此加重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分量。
通讯另一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细微噪音。苏瑾能想象到潘寒(以及可能旁听的Eto更高层)此刻的震惊与权衡。红岸是Eto的起源,是绝对的秘密。
良久,变声后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你的‘感觉’,比我们想象的更敏锐,苏女士。这个世界正在滑向深渊,而大多数人依旧浑浑噩噩。我们需要能够看清真相的人。”
这次通话结束后不久,苏瑾收到了一份加密文件,里面包含了一些经过筛选的、关于环境恶化、资源枯竭、社会不公的极端案例报告,以及几篇“科学边界”内部流通的、宣扬人类文明自毁论和“主”将降临拯救(或审判)的文章。这是进一步的“洗礼”和同化尝试。
苏瑾谨慎地阅读着,并模仿着一个逐渐被说服、内心充满矛盾与绝望的学者心态,回复了一些观点模糊但倾向性逐渐明显的邮件。她就像一个高明的演员,在无形的钢丝上行走,既要获取信任,又不能完全投入对方的阵营。
时间在看似平静的暗流下缓缓流逝。全球物理学家的自杀风潮愈演愈烈,恐慌情绪开始从学术圈向公众层面渗透。“科学边界”的影响力借此机会急速扩张。苏瑾的灵魂创伤在灵潭的持续滋养下,修复度缓慢提升到了12%,虽然远未恢复,但至少日常行动和维持低强度能量感知已无大碍。
就在一个看似普通的下午,苏瑾公寓的老旧门铃被按响了。门外站着两名穿着深色西装、气质精干的中年男子,他们出示了带有联合国徽章的证件。
“苏瑾女士吗?我们是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pdc)战略规划办公室的顾问。我们注意到您近期发表的一些关于‘危机纪元文明心理韧性’的内部研讨报告,以及您对‘大低谷’社会模型的推演,非常有见地。理事会希望能邀请您参与一个高级别咨询项目。”
苏瑾心中一震。pdc!面壁计划的前奏终于要开始了?她的那些通过匿名渠道、小心翼翼释放出去的、基于真实历史(她所知的“未来”)和心理学分析的“预测”和“建议”,果然引起了高层的注意。
她不动声色地将两人请进屋内。交谈中,对方言辞谨慎,但透露出的信息表明,pdc内部已经意识到了危机的严重性,并且正在全球范围内搜寻一切可能有助于应对未来灾难的智慧和方案,无论是科技上的,还是社会、心理层面的。
“我们了解到,您与‘科学边界’组织也有一些接触?” 其中一位顾问看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锐利如刀。
苏瑾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关键考验。她坦然承认:“是的,作为一名研究者,了解不同视角的声音是必要的。他们的某些观点虽然极端,但所揭示的一些问题,确实值得深思。我认为,完全排斥或完全接纳都是不理智的,关键在于如何引导和利用这些认知,为可能到来的危机做准备。” 她巧妙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客观、中立,且心怀文明存续的学者。
两位顾问交换了一个眼神,未置可否。又询问了一些关于群体心理、危机管理、文明延续可能性等方面的专业问题,苏瑾凭借扎实的学识和超越时代的见识,对答如流。
送走pdc的特使后,苏瑾靠在门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进入了pdc的视野。这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几天后,苏瑾同时收到了两条信息。
一条来自潘寒的匿名渠道,措辞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急切和招揽之意:“时机将至,迷雾将散。苏女士,你的智慧不应被旧世界的愚昧所埋没。我们期待你做出明确的选择。”
另一条,则是来自pdc的正式聘书,邀请她加入一个新成立的、跨学科的“未来趋势分析与应对策略”专家组,职位是特聘高级顾问。聘书中隐晦地提到,该专家组将直接向pdc最高层汇报,涉及最高机密。
苏瑾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聘书,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人群。她知道自己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接受pdc的职位,意味着她将真正走入人类文明应对三体危机的心脏地带,获得前所未有的资源和信息,能够更直接地施加影响。但同时,她也必将暴露在智子和Eto更严密的监控之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潘寒那边的催促,也意味着Eto的行动可能在加速,干扰源在背后蠢蠢欲动。
她必须做出选择。
没有太多犹豫,苏瑾拿起笔,在pdc的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要引导文明走向威慑,就必须进入权力和决策的核心。至于Eto那边,她需要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暂时稳住他们。
就在她放下笔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但无比清晰的被窥视感,如同冰冷的针尖,再次刺中了她的感知。这一次,不仅仅是来自天空(智子),似乎还有来自……街对面那栋楼的某个窗户。
她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窗户的窗帘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刚刚有人在那里驻足。
是pdc的安保监视?还是……Eto的警告?
苏瑾的眼神沉静下来,她知道,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而她手中的筹码,除了残破的灵魂和未卜的先知,还有那份属于“法则编织者”潜质的、尚未完全觉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