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之种的絮叨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手从旁伸来,稳稳扶住了即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江言。
鹿青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面无表情,翡翠色的竖瞳在夜色里泛着微光。
江言整个人几乎挂在她身上,双眼紧闭,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
“……喝!再来三百杯……看、看我不把你这傻狗喝趴……”
鹿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更稳地架住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住处一如既往,简洁到近乎空旷,只有必要的家具和几件看不出用途的器物,空气里弥漫着和她身上相似的、淡淡的冷香。
她把江言扔进他以前的房间床上——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没让他磕着碰着。
江言一沾枕头,哼唧了两声,卷过被子滚到一边,继续他的春秋大梦,嘴里偶尔蹦出几个“傩面”、“傻狗”、“打骨折”之类的词。
鹿青看了他一会儿。
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静的夜色,许久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她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
等江言挣扎着从混沌的睡梦中爬出来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他捂着仿佛被巨灵神捶过的脑袋坐起来,眼神发直,大脑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他喃喃自语,试图唤醒断片的记忆。
睡了太久,脚软得像面条。
想下床,脚刚沾地,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趔趄——“砰!”
五体投地,摔得结结实实。
“嗷……”江言趴在地上,痛呼闷在喉咙里,这下总算彻底清醒了。
“啪。”
头顶灯光骤亮,驱散一室昏暗。
江言僵硬地抬头,鹿青正站在门口,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只是路过。
“呃……那个……我说我是在做俯卧撑,你信吗?”江言干笑两声,试图挽回一点岌岌可危的形象。
就算他在鹿青面前从来都没有形象,也要挽回。
鹿青没接话,走过来,伸手扶他起来。
“醒了就好。”她语气平淡,转身倒了杯温水递过来,“暂时待着。”
江言接过水杯,眼珠子转了转,还想狡辩:“其实我感觉我还能再拯救一下……”
鹿青的目光扫过来,没什么情绪,却成功让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好吧好吧,你是老大听你的。”他慢吞吞地坐回床边,捧着水杯,一副“我很乖”的样子。
鹿青又看了他几秒,才微微颔首:“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说完,便转身离开,关门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江言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远去,立刻原地复活,把水杯一放,蹦起来开始翻找自己的衣服。
“快快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套衣服,一边对空气念叨,“种子!望风!看看她走远了没!”
意识之种幽幽地飘出来:小江,你这样……不太好吧?她刚走……
“爱走不走。”江言系好扣子,鬼鬼祟祟地摸到门边,确认外面没动静后,溜了出去。
夜晚的街道冷风飕飕,江言缩了缩脖子,双手插兜,快步走着。
没走多远,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奇怪……”他嘀咕一声,继续走。又过了一会儿,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他忽然一个闪身,钻进旁边的巷子阴影里。
几秒后,意识之种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左右张望:嘿?人呢?刚才还在这儿的……
江言从它正前方慢悠悠地踱出来,皮笑肉不笑:“找什么呢?嗯?刚刚不是说不来的吗?”
种子瞬间僵住,随即讪讪地闪烁:“呃……嘿嘿……这、这不也是担心你嘛……”
江言头疼地扶额:“那你有没有告诉她我溜出来了?”
这种事……我不说她也肯定会知道的啊!种子理直气壮地闪烁,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该不会真想不开去找那只乌鸦单挑吧?你要是去送死,我原地报信!
“想什么呢?”江言白了它一眼,“我是那种头铁的人吗?”
意识之种:“……”沉默震耳欲聋。
“走了。”江言双手插兜,转身融入夜色,“去找小石头。蚀光那破事,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石清川刚下晚修,抱着厚重的《天行者守则》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一抬头就愣在了原地。
只见江言正靠在不远处的路灯杆上,一条腿曲起踩着杆子,另一条腿随意地支着。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将那头乱翘的黑发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嘴里叼着根不知道哪儿摘的草茎,嘴角似笑非笑。
种子像颗微缩卫星似的绕着他头顶慢悠悠地转圈。
啧啧,看看这凹造型的熟练度,啧啧啧。
石清川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他走过去:“……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嗯哼?”
江言吐出草茎,站直了身体,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石清川的头发,把人家好不容易理顺的发型又揉成一团草。
“想你了不行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懂不懂?算算我们都隔了多少个秋了?”
呕——种子在他耳边干呕。
石清川看着种子的操作轻笑了声,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说人话。”
“好吧好吧,”江言耸耸肩,双手插进兜里,晃悠着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故作神秘的味道,“夜深睡不着所以,特地来给你个机会。”
“?”石清川不解。
“允许你问一个——”江言拖长了调子,伸出食指在石清川面前晃了晃。
“超级重磅、惊天动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问题。本人今日心情绝佳,可以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翻译:这次是最后的一个问题,问完了以后就可能不会这么容易回答了。种子实时翻译官上线。
调侃归调侃,江言还是摸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起来:
“嗯……比如我的三围?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或者……哎哟!”
他被看不下去的种子猛地撞了一下后脑勺。
石清川无视了他的插科打诨,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微微扬起下巴,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江言,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
“那行。第一,我想知道你的事,所有。”
“第二,蚀光,你打算怎么处理它?处理完之后呢?我会怎么样,你又会怎么样?”
“第三,清一阁。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连总部情报网都漏的事,她们却能了如指掌?”
他一口气说完,完全不像个临时起意的少年。倒像是已经在心里反复思量、酝酿了许久。
他说:“现在你可以选一个回答了。”
江言脸上的嬉笑慢慢收敛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知不觉间已经褪去不少青涩、眼神变得执拗坚定的少年,眼神里多了点难以言喻的意味。
像是惊讶,又像是……“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他咂咂嘴,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感叹:“哇哦……”
哇哦个屁,被将了一军吧?种子幸灾乐祸,让你平时不着调,现在傻眼了吧?问题太超纲了吧?
还没等江言组织好语言,石清川就打断了他可能的搪塞,语气平静敏锐的笃定:
“是因为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涉及到某些……不能轻易说出口的秘密,或者一旦知道了,就无法再回头的事情吗?”
石清川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道,声音比刚才轻了一些,却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紧张和……孤注一掷:
“如果这些都太复杂,或者你现在还不能说……那我可以问得简单点。”
他深吸一口气,晚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你……”他望着江言,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路灯的光,和江言的影子,“……会一直陪着我吗?等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
问完,他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江言,等待着答案。像是交出了所有筹码的赌徒,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周围只剩下远处隐约的虫鸣和意识之种缓慢旋转的微光。
叮——直球,百分百纯直球。种子瞬间兴奋起来,小江,回答他。
江言看着眼前少年那双过分认真、甚至生怕被拒绝的眼睛,先是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短暂地消失了一瞬。
随即,那副笑容又重新爬回了他的嘴角,眼底却似乎比平时深沉了些。
他忽然伸出手,带着点恶作剧意味地胡撸了一把石清川的头发,力气大得让猝不及防的少年微微晃了一下。
“傻小子,”他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调侃,“这么肉麻的问题,可不像是你会问出来的啊。”
他收回手,插回兜里,仰头看了看稀疏的星空,然后才重新看向石清川,嘴角噙着笑:
“不过嘛……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发问的份上。”
“我选——”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卖着关子。
石清川能清晰看见江言带笑的嘴角,还有那双深得像潭水的眼睛——平静,却黑得看不见底。
看久了,居然莫名生出一丝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