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山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护膝内侧那一小段被精心缝合的线。棉线的断裂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在拆解一枚炸弹,或是开启一个尘封已久的、至关重要的秘密。
晴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段录音里有什么?是她当时强作镇定的鼓励?还是无法掩饰的担忧?他会怎么想?
缝线被完全拆开,影山的指尖探入柔软的填充棉中,轻轻触碰到了一个用防水胶布包裹好的、硬硬的小方块。是那张微型Sd卡。他将其捏了出来,放在掌心,盯着它看了几秒,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存储介质,看到录音背后那个少女当时的心情。
他没有立刻去寻找播放设备,而是先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晴,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确定,有期待,甚至有一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神色。
晴迎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而鼓励。她轻轻点了点头。
影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那是泽村帮他带来的,为了方便联系。他熟练地取出手机的SIm卡槽,将那张微型Sd卡小心翼翼地安装了进去。
完成这一切后,他戴上耳机,手指悬在播放键上空,停顿了片刻。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影山闭上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微微绷紧,仿佛在迎接一场审判。
晴紧张地注视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影山的表情起初是紧绷的,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倾听。渐渐地,他紧锁的眉头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紧抿的嘴角线条也柔和了一点点。没有出现晴预想中的沮丧或失望,反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逐渐沉淀下来的平静。
他听到了什么?
晴录下的内容很短,只有寥寥数语,是她在那个无眠的凌晨,对着手机话筒,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出的:
“影山君,我是晴。”
“比赛赢了,3:0。大家…都很努力。”
“你的膝盖…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有些话,等你回来,亲口告诉我。”
“我…等着。”
没有哭腔,没有过多的修饰,只有最直接的告知和最坚定的等待。
录音播放完了。影山依旧闭着眼,没有动。耳机里只剩下空白的电流音。但他仿佛还沉浸在刚才那段简短的话语里。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摘下了耳机。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晴的脸上,这一次,里面少了之前的迷茫和封闭,多了一种清晰的、被安抚后的沉静,以及一丝…极其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晴,非常非常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胜过千言万语。它意味着:我听到了。我收到了。谢谢。
晴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实处。一股酸涩又温暖的热流涌上眼眶,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护士推着治疗车走了进来:“影山君,该换药了。”
温馨而略带伤感的氛围被打破。晴连忙站起身,让出空间。
换药的过程对影山来说无疑又是一次折磨。护士小心地拆开厚厚的绷带,露出手术后依旧肿胀、带着缝合痕迹的膝盖。消毒、上药、重新包扎…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明显的疼痛,影山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他死死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有偶尔控制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极轻闷哼。
晴站在一旁,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心揪得紧紧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换完药,护士离开后,影山仿佛虚脱一般靠在床头,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呼吸急促。晴连忙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
影山接过水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喝了一小口,然后目光转向了床头柜上那张驹场高校的战术图复印件和那张无声的比赛光盘。
疼痛似乎更加刺激了他某种神经。他伸出手,拿起了那张战术图。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排斥,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的目光审视起来。
他的指尖在图纸上缓缓移动,划过对方拦网手的站位,主攻手的习惯路线,二传手的组织模式…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模拟着某种战术应对。
这不是分析师的分析,这是一个被困住的顶尖选手,在用他浸淫排球多年的本能和直觉,试图破解对手的密码,寻找那一线生机。是一种不甘心的、下意识的“参与”。
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没有打扰他。她明白,这是影山飞雄与世界连接的方式,是他对抗病床禁锢的本能反应。
影山看了很久,直到窗外天色渐暗。他终于放下图纸,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他再次拿起了那张光盘,看向晴,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询问。
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起身,再次帮他连接好播放器。
这一次,当比赛画面开始播放时,影山示意晴将病房的电视机声音打开。
“……驹场高校的拦网再次发挥了作用!乌野的进攻被有效遏制!”
“日向翔阳!后排进攻!可惜角度稍正,被自由人接起!”
“反击!驹场的机会!”
解说员的声音、球鞋摩擦声、击球声、观众的喧嚣…瞬间充满了病房。这些声音如同利刺,狠狠扎在影山的心上,也扎在晴的心上。这是他们失败的战场,是影山无法参与的遗憾。
影山的脸色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更加难看,但他没有关闭声音,反而睁大了眼睛,更加专注地盯着屏幕。他仿佛要将这些声音和画面一起,刻进自己的脑海里。他听着对手的欢呼,听着己方的叹息,听着每一次失误后的懊恼…这是一种自虐般的沉浸,也是一种淬炼。
晴不忍再看,别过了头。
录像播放到最后一局关键分,乌野一次极其勉强的防反机会,菅原拼尽全力调整出的传球,日向奋力起跳,却在对方严密的双人拦网下,扣球出界。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
影山猛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握着遥控器的手背青筋暴起。病房里只剩下解说员总结比赛的声音,每一句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晴快步上前,关掉了电视和播放器。喧嚣戛然而止,病房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影山依旧闭着眼,久久没有动弹。晴看到他眼角似乎有极细微的湿意,但很快就被他用力眨去。他再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后的灰烬般的平静,以及深埋其下的、不屈的火焰。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东京的灯火如同星河般璀璨,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
“下次…”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把赢的比赛…录下来。”
他要听胜利的声音。他要看着乌野继续前进。即使他不在场上,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陪着队伍走下去。直到…他回去的那一天。
晴用力点头:“好。”
影山不再说话,重新拿起那张战术图,就着床头灯昏暗的光线,再次沉浸了进去。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削瘦和苍白,但那份专注,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仿佛一柄在黑暗中默默打磨的利刃。
晴知道,短暂的脆弱期已经过去。眼前的影山飞雄,正在以一种更加强硬、更加痛苦的方式,重新构筑他的内心堡垒,准备迎接漫长而艰难的康复之路。
而这条路的尽头,他发誓要重返的赛场,此刻正回荡着别人胜利的欢呼。这种认知,如同最残酷的燃料,点燃了他眼中那簇冰冷的火焰。
夜,还很长。而王者的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