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薄云,为终年积雪的山巅镀上浅金。
覃故立于雪中,素白长袍几乎与雪色相融,唯有衣袂间暗绣的银线松纹随风微动。
他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八根细若游丝的傀线倏然绷直。
阳光下,近乎透明的丝线折射出微弱的银芒。
“吼——!”
咆哮声撕裂晨雾,形如巨硕野猪的傀率先显现。两轮弯月獠牙寒光凛冽,金黄色的皮毛随着呼吸起伏,恍若麦浪翻涌。铁蹄踏地,山巅为之轻震。
“归墟,左翼压低三寸。”覃故声音不高,却清晰。
那团赤红如火的混沌能量体应声偏移,六足四翼的虚影在翻涌的能量中沉浮,周身空间波动扭曲,光线折射。它险险避开了正从水面跃起的鲤傀。
这鲤傀身披苍青鳞甲,玄奥纹路流转生辉,雪白头颅高昂,鸟翼状的双鳍展开时流光溢彩。它脱离水域,在空中优雅滑翔,洒落的星辉灵光与晨雾交融,如梦似幻。
屋檐下,虚妄观斜倚朱红漆柱,一袭素白长衫,袖口银线松纹内敛。一枚铜钱在他修长指间灵巧翻转,却始终不曾坠落。他的目光穿透飘雪,落在雪地中央的身影上。
“厄啼,警戒。”覃故再次开口。
一只铁羽覆身的怪鸟应声腾空。六只幽绿眼瞳呈环形排列,冰冷地扫视八方。它振翅间洒落的并非羽毛,而是点点幽绿磷火,甫一触及雪地,便蚀出细密的孔洞。
空地边缘,一只虎身鹰翼的傀正用脊背上三排锋利的金属倒刺梳理“羽毛”。倒刺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如铃的声响,与其威猛形态形成诡异反差。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只始终沉默伏于覃故右后方的青铜巨傀。它上半身几乎就是一张巨口,獠牙上刻满古老繁复的封印咒文。巨口无声开合间,隐约有无数冤魂的哀嚎从中渗出,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八只形态迥异、能力各异的傀,在覃故的操控下各司其职,配合无间。此等精微操控,放眼判官一脉,亦属罕见。
“合。”覃故突然下令。
八傀齐动!
野猪傀如金甲战车般冲锋在前,铁蹄踏出沉闷雷鸣。
赤红能量体“归墟”在空中划出扭曲空间的复杂轨迹。
苍青鲤傀洒下的星辉灵光瞬间凝成护盾,六眼“厄啼”盘旋上空,磷火如雨倾泻。
虎鹰傀振翅而起,脊背倒刺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青铜巨口傀则无声地张开深渊巨口,贪婪吞噬着四周溢散的狂暴灵力!
霎时间,空地光芒爆闪,灵力激荡形成狂暴旋风,卷起漫天雪沫,亦将覃故的衣袍与白发高高扬起……
一刻钟后,风暴中心归于平静。覃故面色沉凝,十指微动,做了个收束的手势。八道流光依次飞回他腰间悬挂的漆黑傀笼。
他转身走向屋檐下,眼底似有星河坠落,碎芒浮动,亮得惊人。
虚妄观看着走近的覃故,殷红薄唇微微上扬,眼底神色幽深难测。
看着少年眼中未散的兴奋与周身洋溢的愉悦,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声音带着惯常的慵懒笑意:“你天生就是当判官的料。第一次操控八傀,竟比我想象的还要沉稳。”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覃故:“不必瞒我,和我说说,你如今能同时操控多少只?”
覃故坦然道:“十二只。”
虚妄观闻言,唇角的笑意微微一滞,眼皮缓缓垂下,那双异色瞳眸深处,仿佛被风骤然卷入了什么——一点微光刚亮起,转瞬又被厚重的灰翳覆盖,灰翳之下似有暗红涌动,未及看清,已被他低垂的睫毛彻底遮掩。
待覃故凝神再望时,那双眼睛已恢复古井无波,仿佛方才刹那的异样只是错觉。
那一闪而逝的、难以名状的情绪,轻飘得如同晨雾沾湿了睫毛。
覃故心头莫名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堵在喉间。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句近乎气音的轻唤:“师祖……” 后面的话,终究未能出口。
虚妄观双手抱臂,姿态依旧散漫不羁,精致的眉目如画,他微微仰头,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熟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浅笑:“能教的,我都教完了。你也该下山了。”
“收拾收拾,”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七日后,我送你下山。”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单薄的身影融入屋内的阴影,留下覃故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覃故回到房中,紧闭房门,如石雕般坐在窗前,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院中盛放的白梅上,眼神却已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山中岁月无痕。松木山四季界限模糊,终年飘雪。
覃故早已记不清自己何时踏上这山巅。
初时,他还细数日升月落,后来所学日深,时日渐少,一次错数后,便不再计数。
寒风裹挟着白梅冷冽的幽香袭来,覃故无意识的猛打了个寒颤,骤然回神。
指尖触及冰凉的脸颊,他才惊觉自己已呆坐许久。
他起身,走向内室,开始收拾行囊。
能带走的,实在寥寥。几件常穿的衣物,几本亲手写下的判官手札心得,还有这些年抄录的典籍卷宗。
这些年,他从未停止寻找离开之路。
松木山每一寸可踏足之地,皆已留下他的足迹,却始终寻不到丝毫异样。
初时他猜测此地是修真界未发现的独立空间,住着判官一脉最后的遗民。然而,当他真正成为判官后,这个猜测被自己推翻,心中隐隐浮现另一个念头……
只待一个契机,便可验证。
动作利落,衣物与手札捆成一个小包袱,一如当年初上松木山时。
剩下的厚重抄书,他从纳戒中取出一个原本存放衣物的空木箱,将其一本本整齐码放进去。箱盖合拢的瞬间,木箱被收入纳戒。
目光扫过角落,一个长方形木盒映入眼帘。覃故顺手取出,打开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幅画卷和一本纸张泛黄的书册。
这是多年前在无相阁撞倒书架时意外掉出的东西。彼时虚妄观突然出现,覃故心中莫名警兆,直觉不能让他发现此物,便匆匆一瞥后连盒收入纳戒。
后来几次想取出细看,总被各种巧合打断,再后来课业日重,此事便渐渐搁置,直至遗忘。
覃故取出画卷,小心地在桌案上展开。
画卷以松木山巅为背景:虬结如龙的苍松盘踞,枝干探入云端,松针间垂落无数暗红色丝线,每根丝线末端都系着一枚小小的青铜铃铛。
山雾氤氲,灵气似在无声流动。
画中六人立于苍松之前,五人姿态各异,气韵相连,隐隐构成某种玄奥阵势。
远处层峦叠嶂,天际悬着一轮血色残阳。
近处雪地霜白,平整无痕,唯有五道影子斜斜映在雪上,墨色深浓,触目惊心。
覃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角落那个青年身上。青年神仪明秀,朗目疏眉,气质若披轻烟,温润如玉。
乍看其穿着与中央的虚妄观极为相似,细观之下,衣料纹理、暗绣纹路却又处处不同。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扑面而来。那青年脸上的笑意,眼中的神采,都与画中的虚妄观有着说不出的神似。
更让覃故心神不宁的是,那双含笑的眼睛,竟给他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他闭目凝思,竭力在记忆长河中搜寻。一盏茶后,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画中角落的青年。
然而,那份扑面而来的、根植于直觉的熟悉感,却如此真实,无法忽视。
放下画卷,覃故拿起那本泛黄的书册,从首页开始,逐页翻阅……
月影西移,晨曦微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
覃故放下书册,阖上酸涩的双眼,指腹按压着跳动的眉心。
这书中记载的,竟是诸多威力骇人、连师祖虚妄观都从未提及的禁忌阵法和诡谲符咒!
心绪难平。
覃故时而拿起画卷端详角落青年,时而翻开书页凝视那些禁忌之术,久久无法平静。
推开房门,凛冽寒风扑面。
覃故信步而行,想让冷风吹散心头的纷乱。
不知不觉间,他竟走到了无相阁前。
仰望着门楣上庄严肃穆的“无相阁”三字,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怅惘。
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他踏入阁内,径直走向当年撞倒的那个书架。
撬开熟悉的暗格——里面空空如也。
目光扫过阁内一眼望不到头的浩瀚书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覃故不再犹豫,转身开始逐一摸索、敲打每一个书架。
昼夜交替,日月轮转。覃故的身影在书架间穿梭不息。
当最后一排书架也被仔细探查完毕,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书案前,手中依然空空。
无相阁内一片漆黑,唯有身后敞开的窗户透进寒风与飘雪,还有清冷的月光,洒在他静坐不动的身上。
一缕白发垂落额前,覃故的目光掠过那些已被他摸索过的书架,一丝自我怀疑悄然滋生:是否……只是自己想多了?
指尖抚过纳戒,那幅画卷再次在案上展开。
借着月光,他凝神细观,视线一寸寸扫过画布。
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角落青年身上移开,他仔细审视画中其余五人,连衣袍上最细微的刺绣纹路都不放过。
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烦躁感如藤蔓缠绕心头,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胀痛。
一股无名火倏然窜起,他手下用力,画卷被猛地挥落在地。
月光恰好倾泻其上,画中虚妄观十指上,丝丝微弱的银光一闪而过!
覃故心头一跳,立刻起身拾起画卷。凑到眼前细看,脱离了月光,那处又变得毫无异样。
他拿着画卷快步走到窗前,将画纸完全浸入清冷的月光中——
这一次,他看清了。
虚妄观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缠绕着数根近乎透明的丝线!
是傀丝!
覃故瞳孔微缩,紧盯着画中人指间的傀丝,陷入沉思。
他清晰记得,几年前虚妄观向他展示傀术时,其操控的傀线是鲜艳的赤红色。
可画中虚妄观手中缠绕的,分明是透明的傀丝,在月光下流转着秘银般的光泽。
他就这样手持画卷,目光紧锁那透明的傀丝,伫立窗前。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打在他身上,月光静静流淌,覃故一站,便是整整一夜。
天边泛起鱼肚白。熟悉的刺痒感从喉间升起,覃故猛地偏头,以袖掩口,剧烈地呛咳起来。
咳声撕心裂肺,持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平息。
覃故放下衣袖,掌心赫然印着几朵刺目的猩红血梅,寒风吹过,飘来的梅香中掺入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味。
覃故神色淡漠,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动作娴熟地拭去掌心血迹,仿佛这咳血之症早已是寻常。
吹了一夜冷风,本就昏沉的头脑此刻更是沉重如灌铅。
剧烈的咳嗽频频发作,咳出的鲜血很快浸透了两方素帕。
覃故将画卷收回纳戒,又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颗碧绿丹药服下。
药力化开,稍稍驱散了些许眩晕,他扶着书架,脚步虚浮地朝大门方向走去。
额角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连指尖都透着不正常的嫣红。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清冷,如霜雪覆面,唯有眼尾那抹病态的薄红,泄露了此刻的脆弱。
——像一尊冰裂纹遍布、将碎未碎的玉像。
素白的单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清瘦的脊背上,勾勒出伶仃凸起的蝴蝶骨。
每一步都像踩在松软的云端,覃故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旁冰冷的书架木质表面,留下一道微湿的痕迹。
“……大门……怎么这么远?”视线开始模糊、摇晃,脚下一个踉跄,左脚绊上右脚,他重重摔倒在地。
掌心蹭过粗糙的地面,瞬间擦破,鲜血混着尘土渗出,滴滴砸落。
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嗡嗡作响,他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无相阁的一个角落里。
覃故伏在冰冷的地上,喘息良久,才勉强撑起身体,无力地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寒风穿堂而过,带来清冽的梅香,让混沌的思绪稍得一丝清明。
他强撑着,一手扶着墙壁,试图站起。
“咔嚓——”
一声轻脆的机括声响自身下传来!
倚靠的墙壁竟向内陷去,覃故猝不及防,后背陡然失去支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喀啦——砰!”
一阵令人牙酸的翻滚碰撞声后,尘土弥漫,足足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地底才重归死寂。
覃故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
喉间腥甜翻涌,鲜血如同决堤般从嘴角不断溢出。
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剧痛让他连呻吟都发不出,只有破碎的、压抑的痛楚气息从喉咙深处挤出。
不知过了多久,覃故才挣扎着撑起身体,捂着剧痛的胸口,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景象,令他呼吸一窒。
这是一间不大的地下石室。
正前方,一方青玉长案,案上香炉内插着几炷尚未燃尽的线香,烛火早已熄灭。
案后墙壁上,赫然悬挂着五幅画像。
最中央那幅,画中人正是虚妄观。
身形挺拔如松,一袭玄色广袖长袍垂落,衣摆处暗绣的繁复星辰纹路仿佛与天地共鸣。
他右手微抬,指尖掐着玄奥法诀,一缕红线自袖口蜿蜒探出,长发未束,发尾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宛如沾染了天光。
其余四幅画像上的人物,覃故同样不陌生——正是他纳戒中那幅群像画里的另外四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青玉案上、画像下方的一个物件吸引。
那是一个敞开的紫檀木盒,大小仅有成人手掌的三分之二。
木盒内,静静躺着一小捆半透明的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秘银般的光泽。
一股难以遏制的渴望自心底涌起,覃故几乎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触向那捆丝线。
触手冰凉!
就在指尖触碰的刹那,一道微光闪过,紫檀木盒中的丝线瞬间消失无踪!
覃故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慌乱攫住了他。“砰砰砰——”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地室中清晰可闻。
他下意识地捂住心口,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只见那细如蛛丝、近乎透明的丝线,正松松垮垮地缠绕在他苍白的十指之上!
与此同时,仙鹤苑内。
虚妄观正独坐围炉旁,炉上茶壶白气袅袅。
他一手支额,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头颅,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暴起,青筋毕露。
殷红的唇瓣被贝齿咬得发白,俊美的面容因剧烈的痛苦而扭曲。
诡异的是,他的脸孔竟在两张截然不同的容颜间急速变幻!
一张是他此刻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雪,俊逸出尘。
另一张,却是一张陌生的青年面庞,眉目清朗,神仪明秀……
若覃故在此,定能一眼认出——那陌生青年的脸,正是他纳戒画卷中角落里的那位!
无相阁地室内。
覃故盯着缠绕在十指上的奇异丝线,确认它并未消失,才缓缓松了口气。
他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撞上画像中虚妄观那双含笑的双眸,耳尖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红。
定了定神,他再次仔细审视墙壁上悬挂的五幅画像。一个清晰的疑问浮上心头:纳戒画卷中明明是六人,为何这里……只有五幅?
他下意识地左右环顾。这地室一目了然,除了青玉案、香烛、画像,再无他物,干净得连一丝尘埃也无。
就在他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那奇异的透明傀丝时——
一股冰冷的、无形的压迫感自身后骤然降临!
覃故猛地转身!
虚妄观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仅三步之遥。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惯常的慵懒不羁与温柔浅笑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