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宴厅,灯火通明,流光溢彩。然而,这璀璨光华之下涌动的,却是比往日家宴更加微妙和紧绷的暗流。空气中弥漫着珍馐美馔的香气,却也混杂着难以言说的算计与试探。
主位之上,苏老太公虽强打精神,但眉眼间的倦怠与浑浊如何也掩不住。他勉强与贺元礼寒暄了几句,过问了几句贺家老爷子的安好,便已是气力不济,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永年见状,连忙起身,一面为老父抚背,一面面带歉意地对贺元礼道:“贺贤侄见谅,家父年事已高,近日又染微恙,实在无法久陪。”
贺元礼自然连声道“不敢”,说着“老太公保重身体为要”。最终,苏老太公在两名侍婢的小心搀扶下,颤巍巍地离席而去。
留下的众人,虽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却各怀心思,目光闪烁。
今晚真正的主角,无疑是那位不请自来的贵客——霖安城医药行会巨头、“百草厅”的少东家,贺元礼。
他安然坐在客位首席,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用料考究,剪裁合体,衬得他面如冠玉,姿容俊美,甚至带了几分阴柔之美。他嘴角始终含着一抹谦和、得体的笑意,举止优雅,谈吐风趣,俨然一派翩翩贵公子的风范。
然而,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之中,偶尔掠过的精光与那不易察觉的、仿佛打量猎物般的优越感,却让人在与之对视时,恍然觉得被冰冷的毒蛇信子舔过,心生寒意。
他此次前来的借口冠冕堂皇,乃是代表贺家与苏家商讨明年部分珍贵药材的采购意向,并顺道拜会苏老太公。然而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意在窥探苏家虚实,寻机施压。
林轩作为地位低下的赘婿,席位被安排在几乎最末梢,靠近厅门通风的位置,完美诠释了“边缘人”与“透明人”的角色。他倒也乐得清闲,无人关注便意味着无人打扰,正好专注于品尝苏家为招待贵客而特意提升档次的菜肴。
【嗯,这八宝葫芦鸭蒸得酥烂脱骨,火候到位。这清蒸鲥鱼倒是鲜嫩…就是豉汁调味淡了点,不如豆豉爆炒来得香。】
【啧,对面那贺元礼,长得倒是人模狗样,就是那眼神跟个自动扫描仪似的,在每个人脸上滴溜溜地转,分析数据呢?看得人瘆得慌。】
苏文博则坐在离贺元礼不远不近的位置,极力奉承巴结,言语间满是谄媚,恨不得立刻化身藤蔓,缠上贺家这棵在他看来更为枝繁叶茂的大树。
“贺兄如此年轻便协助打理百草厅偌大家业,手腕见识远超同辈,真是令我辈汗颜啊!”
“文博兄过誉了。”贺元礼微微一笑,笑容无懈可击,语气谦逊,但眼底深处那一抹自得却难以完全掩藏,“贺家不过是守成罢了,兢兢业业,不敢有负祖宗基业。比不得苏家,‘济世堂’百年老号,底蕴深厚,才是真正令人敬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贺元礼觉得火候已到,优雅地放下酒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在场众人,最终精准地落在对面的苏半夏身上,嘴角噙着那抹万年不变的笑意,开始了他的表演。
“说起‘济世堂’,百年老号,信誉卓着,我们百草厅亦是十分钦佩,合作起来自是放心的。”
他先是高高捧起,随即话锋微妙一转,如同毒蛇吐信,“只是…贺某近来似乎听到一些市井流言,对‘济世堂’某些药材的品质颇有…微词?当然,贺某是绝不信的!想必是些不懂行的粗人妄加评论,或是…半夏妹妹手下人一时疏忽,查验不严,也是在所难免。唉,毕竟,女子掌事,内外操劳,难免有照顾不周、被人蒙蔽之时。若诺大苏家能有更多得力臂助,想必也不会让半夏妹妹一介女流独自支撑危局,平白受这些非议了。”
这番话阴险至极,看似关心,实则句句藏针。一边悄然散布对“济世堂”不利的谣言,一边暗指苏半夏因女子身份而能力不足、管理不善,更深层次地踩中了苏家内部不和、人才凋零的痛脚。
苏半夏面色一寒,明眸之中已有冷意凝聚,正欲开口反驳。却听得末座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其不合时宜的、满足悠长的叹息。
“嗝~~~”
声音不大,但在骤然因贺元礼的话而显得有些安静的宴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饱嗝,像一颗石子投入暗流汹涌的湖面,激起一圈诡异的涟漪。
苏半夏正准备反击的言辞瞬间被堵了回去,她纤细的指尖在袖中微微一蜷,蛾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飞快地瞥了末座的林轩一眼,那眼神中混杂着一丝错愕、些许的无奈,甚至还有一点“果然如此”的淡淡嫌厌。
但她终究心思敏捷,立刻意识到这无意之举竟巧妙地打破了贺元礼蓄势待发的攻击节奏。
林轩刚好喝完一小碗火腿干贝莼菜羹,打了个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饱嗝。他仿佛完全没感受到席间瞬间凝滞的气氛和暗藏的刀光剑影,一脸纯粹而真诚地看向侍立一旁的丫鬟,认真地探讨:“这汤炖得真鲜,是用了金华火腿中峰和辽东干贝一同吊的味吧?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咸鲜融合,回味甘甜。劳驾,能不能再给我添一碗?”
贺元礼精心酝酿、即将发酵的机锋,瞬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饱嗝和关于汤品的探讨打得稀碎,仿佛他蓄力已久的一击,猛地打在了空无一物的棉絮上,无处着力。他脸上那完美的笑容显而易见地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与愠怒,但很快被强行压下。
苏半夏趁此间隙,迅速收敛心神,语气清冷却坚定地接过话头:“贺少东家真是消息灵通,竟连市井流言也如此关切。不过,‘济世堂’的药材,每一批都需经我亲自最终查验,品质如何,多年来合作的药商与病患自有公论,不劳外人挂心。至于苏家内部事务,”
她目光微抬,直视贺元礼,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疏离,“更不敢烦扰贺少东家费神。”
她巧妙地将“微词”定性为需要贺元礼特意去听的“市井流言”,并再次强调“外人”身份,轻描淡写间便将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击化解于无形。
贺元礼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愠怒,但很快被更深的算计所取代。他意识到对面这个女人并非易与之辈,转而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看起来更好拿捏的软柿子——林轩。一个臭名昭着的废物赘婿,无疑是更好的突破口,足以用来羞辱苏半夏和整个苏家。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重新堆起那副令人如沐春风的假笑,目光“关切”地投向末座,仿佛刚刚才发现林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