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凝聚带来的高效与自觉,如同给初生的“林家作坊”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使其在短短数日内便呈现出远超以往的蓬勃气象。然而,这高速运转所带来的,除了令人欣喜的成果,也迅速暴露出其根基尚浅、体系脆弱的另一面。
瓶颈,在谢长渊的第二批订单送达时,骤然显现。
这一次,不仅是“凝玉膏”追加了五十罐的数量,锦绣阁那边还传来了新的意向——对初步试制的“薄荷清凉膏”和“玫瑰纯露”表现出浓厚兴趣,希望能在近期提供样品,若效果理想,将直接纳入采购清单。
消息是由王婆子带来的,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挥舞着谢长渊派人送来的信笺:“丫头!大喜事啊!谢公子又加单了!还要看新品!咱们这作坊,可是要越来越红火了!”
然而,这份喜悦还没来得及在核心团队中完全扩散,便被周瑾紧锁的眉头和沉凝的脸色打断。
“姑娘,”周瑾将手中的生产记录册摊开在书房桌案上,炭笔尖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按照我们目前的人手和效率,完成这五十罐凝玉膏的订单已是极限,日夜赶工恐怕也需十余日。这还未计算新品试制所需的时间和原料。”
他指向记录册上的几处关键数据:“您看,艾草精油的日产已到上限,蒸馏器连续运转,周瑾与姑娘您亲自操作,每日所得也仅能勉强供应现有生产。若再增加产量,除非增添设备与人手,但核心工序的保密……”
王婆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也意识到了问题:“是啊,这挑拣、清洗的人手是够了,可到了最关键的那几步,全靠姑娘你和周先生,这……这确实忙不过来啊!”
陈砺虽不懂生产,但也从周瑾和王婆子的神情中感受到了压力,沉默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窗外那些忙碌的雇工,似乎在评估着是否还有潜力可挖。
沈清徽没有立刻说话。她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院内外忙碌的景象上。挑拣区,妇人们手指翻飞;清洗区,水花四溅;晾晒棚,人影穿梭;包装房,静谧专注。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竭尽全力,效率已然提升到了现有模式下的顶峰。
然而,这种以“工序包干”为主的模式,即一个人或几个人负责一道工序的全部流程,看似分工明确,实则存在天然的效率天花板。每个环节的速度受到于该环节中最慢的那个个体,且任何一个环节出现波动,都会直接影响整体产出。
就像一条河流,若只在源头拼命注水,中下游却有无数狭窄的河道和礁石,水流终究无法畅快奔涌。
“我们的生产方式,遇到瓶颈了。”沈清徽转过身,声音平静,并未因眼前的困境而显露出丝毫慌乱。这种局面,在她决定接下谢长渊更大订单时,便已有所预料。
“瓶颈?”周瑾推了推眼镜,这个陌生的词汇让他有些疑惑。
“便是如同瓶颈,口小肚大,限制了整体的流通速度。”沈清徽用最浅显的方式解释,她走回桌边,拿起炭笔,在一张空白纸上画了起来。
她先画了几个分散的圆圈,代表不同的工序——采摘、挑拣、清洗、晾晒、蒸馏、乳化、包装。
“目前我们的方式,像是让几个人,各自负责一个圆圈里的所有事情。”她在每个圆圈里画上几个小人。
“但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技能也有侧重。让一个擅长精细挑拣的人,同时也去做重复的清洗,便是浪费其长处。让负责晾晒的人,也要懂得如何判断蒸馏火候,更是强人所难。而且,任何一个人慢了,或者生病了,他负责的整个圆圈就会停滞,影响后面所有圆圈。”
周瑾和王婆子看着图纸,若有所思。他们之前只觉得人手不足,却未曾从“流程”的角度如此清晰地剖析过问题。
接着,沈清徽在纸上画了一条直线,将原本分散的圆圈,用箭头串联起来,形成一个清晰的链条。
“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路,”她的炭笔在链条上移动,“不再让一个人包揽一个圆圈里的所有事,而是将每一个圆圈……不,是每一道工序,都拆解成更细小、更单一的步骤。然后,让每个人,只负责其中一个、或少数几个极其简单的步骤。”
她在链条上标出更细小的节点:“譬如,挑拣工序,可以拆解为‘去除大梗’、‘剔除黄叶’、‘检查虫洞’三个小步骤,由三人分别负责,每人只做一件事。”
“清洗工序,可分为‘初洗去泥’、‘精细揉搓’、‘最终过水’。”
“甚至……”她的笔尖指向了核心的蒸馏环节,“蒸馏前的原料投放、火候看守、冷凝收集、产物分类,这些是否也可以由不同的人,在严格的监督和流程规定下,分步骤完成?”
周瑾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拨云见日!他瞬间抓住了其中的关键:“姑娘的意思是……将整个生产过程,如同流水一般,划分成一道道连续的、单一的工序,每人只专注于其中一环,如同流水线上的一个节点?如此,专人专事,熟能生巧,速度必然大增!且因步骤单一,即便有人临时不在,也极易找人替代,不会导致整个环节瘫痪!”
“正是此意。”沈清徽颔首,“此模式,我称之为——‘流水线作业’。”
“流水线作业……”周瑾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越品越觉得妙不可言,“妙!太妙了!如此一来,不仅效率可提升数倍,而且因每人只接触极小一部分工艺,对于整体配方的保密,也更为有利!”
王婆子也听明白了大半,她拍手道:“我懂了!就像咱们村里以前一起修水渠,有人专门挖土,有人专门运石,有人专门砌墙,比各干各的快多了!丫头你这脑子是咋长的?这法子好!”
沈清徽继续完善她的思路:“推行流水线,需有几个前提。”
“其一,工序拆解必须足够精细、合理,确保每个节点任务明确,操作简单。这点,周先生,你需根据现有流程,尽快拿出详细的拆分方案和各节点操作规范。”
“其二,物料流转必须顺畅。上一个节点完成的产品,需能快速、准确地传递到下一个节点。这需要规划好场地和传递方式。”
“其三,质量把控需前置。在每个关键节点设立检查岗,确保不合格的半成品无法流入下个环节,避免最终功亏一篑。”
“其四,工分计算需随之调整。按流水线节点重新核定工分标准,依然遵循多劳多得的原则。”
一条清晰、系统、具有极强操作性的改革思路,在沈清徽条分缕析的阐述中,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
周瑾已是满脸兴奋,摩拳擦掌:“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将现有工序全部拆解记录,拟定细则!这流水线若能建成,产量翻倍绝非难事!”
王婆子也跃跃欲试:“场地和物料传递老婆子我来盯着!保管弄得妥妥帖帖!”
连陈砺也开口道:“若有需要调整护卫巡查路线,主子吩咐即可。”
瓶颈带来的焦虑,在这一刻,已然被一种迎接挑战、开创局面的昂扬斗志所取代。
沈清徽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同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瓶颈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突破瓶颈的思路与勇气。
“既如此,便分头行动吧。”她沉声道,“周先生负责技术拆解与规范制定;王婆婆负责场地规划与人员协调预备;陈砺评估安保调整。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流水线’,在这‘林家作坊’里,搭建起来。”
“是!”
众人领命,匆匆而去。书房内,只剩下沈清徽一人。她再次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即将因她的一个概念而迎来翻天覆地变化的工场,目光沉静而悠远。
李满仓的阴影仍在,发展的瓶颈已现。
但这世间,能困住一位太后的,从来都不是具体的困难,而是思维的桎梏。
一旦打破了桎梏,找到了思路,那么一切阻碍,都将是通往更高处的垫脚石。
流水线,将不仅仅是效率的工具。
它更是一种宣言,宣告着“林家作坊”即将进入一个全新的、规模化、标准化的高速发展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