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 19 日的香江油麻地,清晨的空气仿佛被初秋的寒意所浸染,带着些许黏腻。晨雾尚未完全消散,宛如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弥敦道的骑楼上,使得霓虹灯牌的残影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时间尚早,才不过五点半,街道上异常安静,除了远处海面上货轮偶尔传来的汽笛声外,就只剩下阿强那辆三轮车发出的“吱呀”声。车轮在路面上滚动,铁轮碾过路面的积水,溅起一串串细碎的水花,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强将车稳稳地停在街角那棵老榕树下,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熟练地解开帆布兜的绳子,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刚刚从印刷厂拉来的《大公报》和《文汇报》,纸页还带着机器的余温,仿佛能感受到它们刚刚离开印刷机时的热度。
阿强缓缓地弯下腰,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有些吃力。他的双手紧紧抓住铁架的两边,使出全身的力气,试图将它抬起。就在这时,他的关节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咔嗒”声,仿佛是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种声音在他的身体里时常响起。
这是他三十年来卖报生涯留下的老毛病,每天都要重复无数次的搬抬动作,让他的关节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不堪重负。
然而,阿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没有停顿一下,继续咬牙坚持着,终于成功地搬起了铁架。
当他的指尖碰到最上面一叠《文汇报》时,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他的目光被头版那张黑白照片吸引住了,就像一颗小石子被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照片上的李默然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小臂处,露出了他结实的手腕。他怀里抱着一把深棕色的木吉他,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他站在桂西边界的土坡上,身后是一排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他们有的举着军帽鼓掌,帽檐下的笑容灿烂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还有一个年轻的士兵正仰头看着李默然,嘴角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饭粒,看起来有些滑稽。
阿强凝视着这张照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触摸着照片,仿佛能感受到李默然手中吉他弦的温度。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昨晚的情景。女儿阿妹趴在桌前写作业,收音机里传来了熟悉的旋律——《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阿妹跟着哼,铅笔在作业本上画了个小小的吉他。
“阿强叔!今日份《香港商报》!” 伴随着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呼喊,阿强的思绪被突然打断。他抬起头,只见一个身穿中学校服、背着书包的少年正朝他跑来。这个少年名叫阿明,他的帆布书包上别着一枚李默然的头像徽章,那是上个月《此情可待》专辑的周边。
阿明气喘吁吁地跑到阿强面前,递上两毛钱,然后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报纸。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碰到报纸的一刹那,他突然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叫声:“呀!”
紧接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一样,猛地把报纸举到眼前,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喊道:“哇!默然仔居然去慰问士兵了?他不是上个月还在《倩女幽魂》片场吗?”
阿明的这一嗓子,仿佛是一道惊雷,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原本在晨练的阿婆、赶着去上早班的白领们,都被他的喊声吸引了过来。
就连不远处卖菜的陈婶,也提着一个竹篮,匆匆忙忙地凑上前来看热闹。陈婶的竹篮里装着一些青菜,菜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从菜地里摘回来的。
陈婶眯起她那老花眼,伸出手摸索着报纸,嘴里喃喃自语道:“后生仔胆子够大啊,泰丸那边的工会最是记仇,前两年梁加辉去内地拍戏,不就被禁了吗?”
陈婶的儿子在泰丸开餐馆,去年因为放了李默然的歌,被工会罚了三千块,至今还在念叨。
“怕?他用得着怕吗?” 穿浅灰色西装的青年推了推金丝眼镜,从公文包里掏出张黑胶唱片,封面上的李默然坐在窗台边,吉他放在腿上,窗外是片蓝得像海的天空。
“这张《此情可待》全球卖了两千三百万张,加上之前的《童年》《踏浪》,总销量早破一亿五了!”
青年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他是华纳唱片的宣传专员,“泰丸那工会能禁得了他的歌?上个月我去泰丸出差,的士上还在放《踏浪》呢!”
议论声顺着街道飘进隔壁的 “昌记茶餐厅”。七点刚过,店里已经坐满了人,牛油菠萝包的香气混着丝袜奶茶的甜香,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
收银台后的电视正放着《欢乐今宵》,主持人的笑声里,突然炸起一声争执,像颗石子砸进了奶茶杯。
“说的也是,不过《倩女幽魂》还在做后期,泰丸可是香江电影的大粮仓,要是工会不让上映,徐老怪怕是要亏不少。” 穿格子衬衫的男人啜了口奶茶,他是电影公司的场务,前几天刚去片场送过道具。
“你个粉肠系咪瞎?徐老怪本来就属意勒斯演宁采臣,是李默然抢了角色!” 穿牛仔夹克的阿杰 “啪” 地把张海报拍在桌上,海报上的张果容穿着书生袍,眉眼俊朗。
阿杰的指节都泛白了,夹克领口别着枚张果容的胸针,是去年《英雄本色》上映时买的。
他对面的阿辉正用指尖敲着桌上的《电影双周刊》,封面是《倩女幽魂》的片场照,李默然穿着同款书生袍,正蹲在地上帮场工捡电线。
阿辉桌角摆着盘磁带,封面上的李默然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是《童年》的卡带 —— 这是他前几年排队两小时才买到的。
“抢?你知唔知默然仔的片酬是五百万?” 阿辉把杂志推到阿杰面前,“你家偶像自愿降薪到十万,徐老怪都唔要,点解啊?今年拍《英雄本色》,勒斯可是NG了很多次都没过,硬生生的从被周大发和迪龙硬生生挤成了男三号。”
“哟~原来是张果容的歌迷在乱喷粪呀!” 邻桌的短发姑娘忍不住插了嘴,她手里拿着本歌词本,上面抄满了李默然的歌,“我表哥在《倩女幽魂》剧组当化妆师,说李默然每天早到两小时,帮场工搬灯架、扛道具,不像有些明星,助理跟着十几个,连水杯都要别人递,生怕手沾了灰。”
“你胡说!” 阿杰猛地拍桌子,茶杯里的奶茶溅出来,在海报上晕开一小片棕渍,“勒斯的演技哪里差了?《英雄本色》里的阿杰多靓仔!开枪的时候帅到爆!”
“靓仔顶屁用!” 茶餐厅老板昌叔端着托盘走过来,把两个牛油菠萝包放在两人中间,菠萝包上的牛油还在滋滋冒热气。
昌叔的围裙上沾着点面粉,他擦了擦手,“上周徐客导演来饮茶,亲口同我讲,宁采臣要的不是靓,是那种文弱里藏着的韧劲儿 —— 就像野草,看着软,风再大也吹不折。他一开始就选定了李默然。”
阿杰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刚刚听到的消息,但当他的目光落在邻桌那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伯身上时,他的话语却突然被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那位老伯慢慢地举起手中的报纸,将它展开,然后用一种低沉而又严肃的声音说道:“你们看,泰丸自由工会都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恐怕他们是要搞事情啊。”
阿杰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老伯手中的报纸上。在那张报纸的头版上,“李默然慰问桂西士兵”这几个字被用红笔圈了出来,显得格外醒目。而在这行字的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上面写着:工会或采取行动。
这句话就像一盆冰冷的水一样,猛地浇在了阿杰的头上,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原本热闹的店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只有电视里传来的《欢乐今宵》的笑声,在这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阿辉默默地拿起了报纸,他的手指紧紧地捏住报纸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阿杰则呆呆地看着墙上的海报,海报上的油渍在这一刻仿佛也变得格外刺眼,让他突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昌叔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拿起一块布巾,开始擦拭起面前的杯子。布巾与杯壁摩擦所发出的沙沙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异常清晰,仿佛是在为这沉重的气氛增添一丝无奈和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