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 24 号,恰逢周一,燕京的初春还带着料峭寒意。
胡同里的老柳树刚抽出发绿的芽尖,风一吹,细碎的柳枝就晃着沾在枝上的薄霜,可北影厂的片场早已没了这份清冷 —— 帆布搭的摄影棚外,自行车停了满满一整排,车把上挂着的饭盒还冒着热气。
棚内更热闹,聚光灯的电线像缠在一起的绿藤,绕着铁支架爬了半圈,道具组的老张正蹲在地上调烟雾机,白色的烟丝儿刚从机器里冒出来,就被穿堂的春风卷得飘向挂着景片的墙角,把 “太虚幻境” 那幅画得朦胧的布景衬得更不真切。
“可算等到开机了!这半个月培训,比我上学时蹲马步还难受!”
王磊扯着戏服的领口,把里面的毛衣露出来一点 —— 那是件洗得发白的腈纶毛衣,袖口还磨出了毛边。
他手腕上戴着块电子表,是托同乡从广州捎来的,此刻亮着上午八点半的数字,表壳上的划痕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他旁边的林晓正对着小镜子描眉,眉笔是最便宜的 “霞飞” 牌,笔尖都断了半截,听见这话,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撇了撇嘴:“可不是嘛!天天让我们练声,‘啊 ——’‘咿 ——’地喊,跟菜市场杀猪似的;还让背台词,那大段大段的词儿,比我中专时背会计分录还难!”
周围的演员们立马跟着附和,有人靠在堆着道具的木箱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箱子上的木纹;有人拿着卷边的剧本扇风,扇出来的风都带着不耐烦的劲儿。
这群人本就没什么正经学历:王磊之前在机床厂当学徒,因为嫌天天拧螺丝枯燥,听说剧组招演员就跑来了。
林晓中专毕业没分到国营单位,在街上摆过摊卖袜子,偶然被选角的人看中。
还有个叫张建军的,之前跟着戏班子在街头唱梆子,嗓子亮却没门路 —— 他们都是冲着 “当演员能出名、能挣现钱” 来的,哪耐得住谢导搞的 “文化课”:不仅请了话剧团的老师来讲 “角色情绪”,还让他们练身段,站在原地扎着马步念台词,练得腿软,听得头更晕。
“都别吵了!谢导来了!” 场务小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手里的扩音喇叭还带着滋滋的电流声。他刚从部队退伍,嗓门大得能震得棚顶的帆布晃,演员们立马收了声,纷纷直起身子,往棚口看去。
只见谢铁利导演拄着根旧拐杖,慢慢从外面走进来。
拐杖是木头的,把手处被磨得发亮,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可脸色却不太好 —— 颧骨泛着一层不正常的白,走两步就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连平时总带着劲的眼神,都显得有些涣散。
赵媛跟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个搪瓷缸,缸子上印着 “劳动最光荣” 的红字,她快走两步追上谢导,把缸子递过去:“谢导,先喝口温水缓缓吧?您早上是不是没吃早饭?”
“不用。” 谢导摆了摆手,声音有点哑,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默然呢?太虚幻境那场戏,他跟那两个僧道演员到位没?”
“来了来了!” 李默然的声音从烟雾里传出来,他很快从飘着的白烟中走出来,身上穿的素白戏服是新做的,布料是软乎乎的的确良,领口绣着圈淡青色的云纹。
头发用米白色的发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旁边跟着两个扮成僧道的演员,僧人的袈裟是粗布做的,道人的拂尘上还沾着点棉絮,两人脸上都画着淡淡的妆,眉毛描得又细又长。
“谢导,我们都准备好了。” 李默然走到谢导面前,目光扫过他发白的脸,多问了一句,“您看着不太舒服,要不先歇十分钟再拍?”
谢导没接话,只是挪着步子走到监视器前,手撑在监视器的边缘,俯身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烟雾再淡点,别把演员脸遮了;灯光往默然侧脸打,突出轮廓……”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晃了一下,身体往旁边倾去,撑在监视器上的手也滑了一下,差点把旁边的水杯碰倒。
“谢导!” 赵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只觉得谢导的身子沉得厉害,像灌了铅似的,她立马转头喊,“快!来两个人搭把手!”
场务小李和另一个年轻场务立马冲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架住谢导的胳膊,这才发现他额头已经冒了一层冷汗,冷汗把鬓角的头发都浸湿了,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了苍白的一条线,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胸口一鼓一鼓的,像是喘不上气。
“得赶紧送医院!” 李默然立马转身往棚外跑,“我的车就停在门口,快把谢导扶过去!”
他的奔驰就停在片场门口的空地上,墨黑色的车身在一片灰扑扑的自行车里格外扎眼。
1986 年的燕京,私家车本就少见,奔驰更是稀罕物,路过的几个工人都停下脚步,手里的饭盒忘了递到嘴边,直勾勾地盯着车看。
大多数人虽然不认识这个车标,但也是知道进口车非常贵。
小李半背着谢导往车那边跑,赵媛在旁边扶着谢导的腿,生怕他滑下来。
李默然已经拉开了后座车门,手忙脚乱地把座位上搭着的深灰色外套挪到副驾,那是他昨天刚买的 “皮尔卡丹”,还没穿过几次。
“坐稳了!” 李默然跳上驾驶座,钥匙一拧,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比周围自行车的叮铃声响多了。
路上的车不多,大多是骑着自行车上班的工人,车把上挂着布袋,里面装着午饭。
偶尔能看见几辆中巴,车头上挂着的 “103 路” 牌子在风里晃。
见这辆奔驰开得飞快,骑自行车的人都下意识往路边躲,有人还忍不住回头看,嘴里念叨着 “这啥车啊,这么快”。
李默然握着方向盘的手都绷得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余光时不时瞥向后座 —— 谢导躺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他刚才摸了摸谢导的脉搏,跳得又快又弱,像随时要断的线,心里不由得发紧:能站着就昏迷的人,肯定不是小毛病,小诊所肯定治不了,必须送大医院,要是耽误了,可就麻烦了。
也就十分钟的功夫,车稳稳停在了人民医院急诊室门口。
李默然跳下车,连车门都没顾上关,冲进去就喊:“护士!护士!有人昏迷了!快救救他!”
值班的护士立马从护士站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推平车的护工。几人七手八脚地把谢导抬到平车上,护工推着车就往抢救室跑,白色的床单在走廊里飘着,很快就消失在抢救室那扇门后。
李默然站在走廊里,看着抢救室门上的红灯亮起来,才松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走廊的墙壁,墙壁上的白漆都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灰色水泥。
走廊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酸。偶尔有护士匆匆走过,白色的护士鞋踩在地板上,发出 “噔噔” 的声响,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李默然靠在墙上,心里乱糟糟的:谢导要是有事,这戏可怎么拍?演员们本就不耐烦,要是停拍,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