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的差役在周王府内的搜查,注定徒劳无功。朱橚行事缜密,“夜枭”的核心痕迹早已抹平,至于所谓的“诅咒厌胜之物”,更是无稽之谈。差役们装模作样地翻检了半个时辰,最终只能悻悻而去,留下王太监和李院判面面相觑,心中疑窦更深——这拙劣的诬告,背后用意何在?仅仅是为了恶心周王,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南京城内的风波,却不会因搜查无果而平息。扬州事故的阴影持续发酵,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弹劾周王“献方不实、心怀叵测”的奏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更令人不安的是,一股针对太子朱标的暗流,也开始悄然滋生。
某些隐秘的渠道中,开始流传起一些阴毒的窃窃私语: “听说……皇长孙殿下康复后,身体似乎大不如前了,时常虚弱咳嗽……” “是啊,我也听闻了。那天花何等凶恶,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伤了根本……” “唉,若是皇长孙殿下……将来……这国本……” “嘘!慎言!不过话说回来,当初若非有人极力主张使用那来历不明的法子,或许太医院稳妥调理,殿下还能恢复得更好些……”
这些流言蜚语,恶毒地将朱雄英可能存在的后遗症,与朱标力排众议、坚持使用牛痘联系起来,隐隐暗示太子“急于求成”、“识人不明”,甚至“损害国本”。其矛头所指,已然超越了朱橚,直接威胁到了储君的地位!
东宫之内,朱标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声,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处发作。他深知这是有人借题发挥,一石二鸟,既打击了五弟,也要动摇他的位置。巨大的压力和委屈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马皇后更是忧心如焚。孙儿的身体是她最挂念的,那些恶毒谣言更让她愤怒不已。她几次想向朱元璋进言,却见丈夫连日来面色阴沉,忙于处理扬州事故和朝堂争吵,只能将话暂时压下,但心中的焦虑日甚一日。
谨身殿内,烛火摇曳。 朱元璋独自批阅着奏章,毛骧垂手恭立在下方,低声禀报着最新的调查进展和朝野动态。
“陛下,扬州方面初步查验,出现不良反应的官兵,其接种所用疫苗瓶塞皆有细微松动迹象,瓶内浆液色泽气味亦有异常,疑似……疑似被人动了手脚,掺入了别的不洁之物。”毛骧的声音压得极低,“但目前尚未找到是何人所为。运输环节人员冗杂,排查需时。”
朱元璋笔下未停,只是眼中寒光一闪。
毛骧继续道:“另外,近日市井与部分官员私邸中,颇有流言,暗指太子殿下……识人不明,致使皇长孙殿下龙体受损……恐伤国本……”
“咔嚓!”一声脆响,朱元璋手中的御笔应声而断!墨汁污损了奏折。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毛骧吓得立刻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朱元璋胸膛微微起伏,脸上笼罩着一层可怕的阴霾。扬州之事果然有人捣鬼!而现在,这把火竟然烧到了标儿头上!这是要动摇国本!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嘶哑冰冷:“流言源头,查到了吗?”
“回……回陛下,流言传播甚广,源头隐秘,似是多方推动……其中……似乎有江南某些士族门下清客的影子,也有……也与一些勋贵府邸往来密切的文人有所关联……”毛骧的声音带着颤抖。
江南士族?勋贵? 朱元璋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他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连环计! 先是在扬州制造事故,扳倒或者重创朱橚,断绝牛痘推广之路,保护某些人的利益(或许是江南那些担心牛痘普及会减少他们通过垄断药材和人脉获利的家族,或许是担心朱橚声望过高的勋贵);同时,借机将污水泼向太子,打击储君威信,甚至为将来可能的废立之事埋下伏笔!
好狠毒的计策!好大的胆子!
就在朱元璋震怒之时,殿外传来轻微响动,一名心腹太监无声入内,呈上一份密函,低声道:“陛下,武当山方面有密信传到,是……是张真人的弟子递来的。”
朱元璋眉头一拧,这个时候?他接过密函拆开,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上面以飘逸出尘的笔迹写着几句话,依旧是那般云山雾罩: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然,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循一线生机,亦合天道自然。然,生机往往伴随荆棘,破局之人,常陷风波之眼,慎之,重之。”
落款处只有一个淡淡的太极图印记。
这番话,看似在谈论天道自然,却又仿佛是对眼下困局的某种隐喻和点拨。“破局之人,常陷风波之眼”——这说的不正是老五吗?“生机伴随荆棘”——牛痘之法?“非常之法,合天道自然”——是在肯定那方法的合理性?
难道张真人也关注着此事?甚至……是在隐晦地为朱橚说话?
朱元璋握着这页薄纸,久久不语。张真人在民间乃至部分官员心中地位超然,他的态度,哪怕只是如此隐晦的表达,也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这一刻,扬州事故的疑点、针对太子的流言、各方势力的算计、张真人的隐晦表态、马皇后无声的忧虑、朱标承受的压力……所有线索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仅仅沉默施压或等待调查了。对方图穷匕见,已然威胁到了国本,他必须做出反应,既要稳住局面,也要给予某些人足够的警告!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和决断。
“毛骧。” “臣在!” “将扬州疫苗被动手脚的初步结论,‘无意中’透露给都察院的几位愣头青御史。告诉他们,陛下对此事极为震怒,要求一查到底。” “是!” “另外,”朱元璋顿了顿,声音更冷,“将那些传播流言、非议储君最活跃的几个江南清客和勋贵门人,以‘妖言惑众、离间天家’的罪名,立刻锁拿,下锦衣卫诏狱!不必公开审理,但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进去!”
毛骧心中一凛,陛下这是要敲山震虎,直接警告幕后之人了! “臣遵旨!”
“还有,”朱元璋的目光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开封方向,“给开封传旨:扬州之事,朕已知蹊跷,令周王安心编书,不必惶恐。另,皇长孙病体初愈,朕与皇后甚为挂念,念其精于调养,特赐宫中御用滋补药材若干,令其斟酌损益,拟定一调养方略,快马送呈御览。”
这道旨意,语气缓和,带有安抚之意,更重要的是,它明确绕开了太医院,直接让朱橚为朱雄英拟定调养方案!这无疑是在公开表达对朱橚医术的某种认可和信任,也是对太医院和那些攻击者的无声敲打!
毛骧立刻领命而去。
朱元璋独自坐在烛火下,手指摩挲着那页来自武当山的密信,眼神晦暗不明。
老五,你的劫,也是咱的局。就让咱看看,这重重荆棘,你能否劈开一条生路吧。也让咱看看,这朝堂之上,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帝王的刀,已然出鞘,虽未直接挥向敌人,但森然的寒意,已开始弥漫开来。
(第九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