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至,夜市上的喧嚣随着明灭的灯火安静下来。
屋内烛火尚明,房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潜野闻声而去,他打开房门一瞅。
没人。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一个估摸着七八岁的男娃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编蹴鞠。
小孩抬起头,对上潜野俯视而来的目光,随即,他小嘴一抿,朝着潜野笑了一下。
潜野蹲下身,目光落在小孩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上,他轻声询问道:“这么晚了还跑出来玩,你家里人呢,看你年纪小,胆子倒是大,就不怕被坏人抓走吗?”
小孩奶声奶气的回道:“不怕。”
“伯伯,你看。”小孩指着手里的蹴鞠说,“这是我阿娘给我买的,可是没有人陪我玩。”她有些低落的说。
入了夜,客栈的灯火灭去了一半。
“你今年多大了?”他问,他看着小孩的模样,想来应该是和潜麟差不了多少。
“八岁。”小孩说。
“八岁。”潜野自语道,“比麟儿大了一岁。”
“嗯?”小孩耳朵尖,问:“麟儿是谁?是你的孩子吗?”
潜野柔声的“嗯”了一句,“是我的孩子,比你小一岁。”
“那他在哪儿呢?我可以和他一起玩蹴鞠吗?我好想有个人陪我玩。”
潜野抬手在小孩的头上轻抚了两下,“他不在这里。”
大概所有的小孩都有一个共有的天性。
童真和烂漫。
以至于十岁之前的小孩,大多给人一种相像的错觉。
潜野在这个小孩的身上,竟觉得他和潜麟之间有着三分的相似。
“他不在这里吗。”小孩探头朝屋内张望了两眼,“好吧。”
他抱着蹴鞠往回走了两步,又转身走了回来,拉着潜野的手说:“伯伯,你是住在这里吗?你的家在这里吗?”
“没有。”他说,“我的家离这里很远。”
“那下次伯伯来的时候,可以带上你的孩子一起来吗,我想和他一起玩蹴鞠。”
潜野嘴角露出一抹笑:“好啊,下次伯伯带着麟儿一起来。”
“太好了,我们拉勾,伯伯不许反悔。”
“小公子。”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小公子,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让奴家好找。”
男子看了潜野一眼,“不好意思,打扰这位郎君了。”
潜野回看了过去,看对方年纪,应当比他小几岁。
“无碍”。潜野说。
男子抱着小孩离开了。
“王爷,”奎槡去找了些吃的,“你饿不饿,我去拿了些吃的,哎,刚才那小孩是谁啊?”
“不知道。”潜野盯着长廊处的拐角看了一会儿说:“既是住在客栈,可能是谁家客人的孩子吧。”
第二天一早,潜野和奎槡在店家所给的消息中,找到了他口里说的那位吴公子的住处。
“王爷,到了,就是这里。”
潜野看着匾额上的“吴府”二字,道:“吴府?官家之地?”
奎槡纳闷地说,“这朝中...好像没有姓吴的官员,属下来之前便查了朝内官员名册,下派各州府地的官员名列里,好像也没有这个姓啊。”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潜野说着几步迈上了台阶,在大门外敲了三下。
片刻,里屋传来脚步声,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是你?”潜野看清了来人,是昨夜寻觅小孩的那位男子。
“原来是郎君。”
“嗯?王爷,你们见过?”奎槡问。
男子解释的说,“昨夜我家小公子贪玩,叨扰了郎君,真是抱歉。”
他又问:“不知郎君来此是...”
潜野回答说:“听说府上的家主是做生意的富商,鄙人家中是开布庄生意的,有几批货想让你们家主瞧上一瞧。”
“哦,原来是这样,二位请进。”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潜野说。
“我叫沈止,不过,二位来的不巧,我家主子出远门了,这几天他都不在府上。”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奎槡问。
沈止回答说,“这个就不好说了,二位请进,我去给二位郎君沏壶茶。”
潜野:“有劳。”
好容易有了点线索,结果扑了个空,奎槡当即询问:“王爷,看来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啊,现在怎么办?”
潜野四下打量,回道:“无妨,既然家主不在,那就先会会这个沈止,看看能不能在他口里套出什么话来。”
沈止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敢问郎君如何称呼?”沈止将茶杯递给了潜野。
“在下姓钱。”
“原来是钱公子,钱公子是来卖货,方才听公子说家里做的布庄生意,可是有带了成品的货过来。”
一进院子潜野就察觉到一丝不对,这座府邸,横看竖看,总觉得那里怪怪的。
“这次出门走的急,”潜野说,“货没带,不过在下已经找人回家中去取了,过两日便能送到。”
“既然货没到,”沈止说,“我家主子也不在,钱公子不如等货到了再来,说不定,钱公子的货到了,我家主子也就回来了。”
潜野偏过头,正眼朝着沈止看了过去,心想,这屁股还没坐热,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对方就开始打发他走了。
“这货没到,生意却可以谈。”潜野说,“实不相瞒,刚才在下就注意到了,这府邸像是官家之地,你们主子...莫非是官场上的人?”
闻言,沈止定睛看了潜野一眼,笑道:“钱公子哪里的话,钱公子不是在道上打听过了吗,我们主子是淮州出了名的富商,至于你刚才说的府邸,这可不是什么官家之地,府宅之门,除了官家,咱们做生意的,也是可以以府立门,钱公子也是做买卖的人,难道不知道这规矩吗。”
“沈公子。”奎槡开口道:“”我家王...”
他改忽而改口说,“我家公子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问一问,沈公子何必如此呛人呢。”
“这位郎君多虑了,在下不是有意针对二位,我们主子的这座府邸来之不易,这些年能有如此成就,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市面上有太多人,借着谈生意为由,处处试探我们的底细,实际上都是打着我家主子的钱财来的,我不过是留一个心眼,还望二位郎君莫要见怪。”
奎槡心里暗自骂道:呸,这么个破府邸有什么好稀奇的,跟我们王爷家的北桀王府比起来,算个屁,看把你嘚瑟的。
“沈公子多虑了。”潜野说:“我这里货没有,可诚意还是有的。”
他眼神示意,奎槡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了百两黄金。
沈止一瞧,打趣的说:“钱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潜野:“既是家主不在,我们便改天再来拜访,一点心意,还望沈公子待你家主子回来之后,帮在下传个话,今后若是生意谈成了,定会好好答谢沈公子。”
此时门口来了一个丫鬟。
“公子。”
“何事?”
“主子回来了。”
“回来了?”沈止有些意外,“不是说还有几天吗?这次回来这么早。”
话音刚落,几人便听见门外的长廊上传来谈话声。
先开口的是一位略显苍老的声音。
“此事是老臣和几位大臣商议的结果,还请吴王殿下多多考虑考虑。”
这个“吴王”居然在这里现了身!
“大臣们费心了,此事事关重大,我得再考虑考虑。”回话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而就是这简单的三句话,让屋内的潜野和奎槡坐不住了。
“这声音...”奎槡看着潜野说,“这声音听着怎么这么像...”
“即使如此,那老臣便不打扰了,告辞。”
沈止出了房门,秉明道:“主子,你回来了,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被人放鸽子了。”那男子轻言细语的说。
“你怎么在前庭?”那男子又说,敏锐的察觉道:“来客人了?”
几乎是在他踏进房门的一瞬间,对上了屋内那两双略显震惊的脸。
人还是那个人,声音没变,样貌没变,体型也没变。
时隔七年,在北桀王府的那七年,每年潜野都会去王府后山的墓地一次,他亲手下葬的人,在七年后的今天,竟和他面对面的站在了一起。
“五五五五...五爷?!”奎槡揉了揉眼睛,眨眼看了好久,“真的是你!你没死,你还活着?!”
抛开奎槡不谈,对五爷来说,眼前的另一人,有些陌生的冷。
七年未见,他冒死救下来的人,他日夜惦念的那个人,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前。
“奎槡。”他唇齿轻启。
在听到对方叫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奎槡快步上前,双手有些颤抖的在五爷两侧的手臂碰了一下,他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真的,真的是五爷你,你真的没有死,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说着一把抱住五爷,有些难掩的激动,毕竟十多年的感情,他们三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的情分,是怎么都割舍不掉的。
五爷的眼睛从奎槡身上离开,落在了前方潜野的身上。
“潜野。”他道。
即使知道这一天回来,当真的见面了,还是会下意识的害怕,害怕这只是一个美梦。
毕竟像这样的梦,他做了太多次。
“...好久不见。”
直到五爷真正出现,潜野悬着的那颗心还是没有落地。
他想不明白,既然五爷是假死,为何当初不现身,偏偏要等到七年之后,以掘坟为由,暴露自己还活着的这件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潜野的脚步缓缓移动,他一步,两步,三步,朝着那个七年未曾谋面的人走了过去。
“所以,”他声音有些冷,“我很想知道,后山的那座坟,是什么时候成了一座空坟。”
“阿野,我...”
“王爷。“奎槡做了个手势,“你看这五爷刚回来,想必也累了吧,咱们先坐下来,慢慢说。”
一旁的沈止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道:“主子,这位郎君是...”
“沈止,”五爷说:“不得无礼,这位是姜国的北桀王。”
“什么?北桀王。”言毕,他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原来是王爷,刚才是在下无礼,多有得罪,望王爷恕罪。”
五爷叮嘱道:“你下去吩咐人准备午膳。”
“是,小的这就去。”
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开口。
“阿野。”
“刚才我说的话,”潜野依旧冷言冷语:“需要本王再重述一遍吗?”
“你下葬我之后的第二天。”
潜野的拳头握得很紧,指骨之间发出几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