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天香苑”的利润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除了按计划充实内帑、支付女工们日益丰厚的工钱和福利外,秦昭心心念念的“女子助学基金”也终于有了沉甸甸的底气。小公主不再满足于仅仅让姐姐们有份工做,她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可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母妃,”秦昭趴在铺满图纸的紫檀木大案上,小脸满是认真,手里捏着一支特制的小毛笔,在纸上画着她想象中的“大房子”,“我们的‘昭阳女学’,不能只教做香皂蜡烛!要教好多好多本事!要像太医院的太医爷爷们那样,教姐姐们认识草药、给人看病!要像织造局的姑姑们那样,教她们织出最好看的布!还要……还要教她们怎么种出好多好多粮食和香香的花花!”
萧皇贵妃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女儿稚嫩的笔触勾勒出宏大的蓝图,眼中满是赞许和欣慰。她拿起一张秦昭画的“草药园”,温声道:“昭儿想得周全。女子立世,需有一技之长傍身。医术、纺织、农桑,皆是安身立命、惠及家国的根本。母妃已命人在京郊物色合适的地方,毗邻天香苑,地势开阔,水源充足,正适合建学堂、开药圃、设织房、辟桑田。”
“太好了!”秦昭欢呼一声,丢下笔扑进母妃怀里,“母妃最好了!”她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想起什么,从母妃怀里抬起头,一脸期待,“母妃,昭儿还想跟您要个人!”
“哦?昭儿想要谁?”萧皇贵妃有些好奇。
“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云舒姑姑!”秦昭声音清脆,“就是那个会按按头、按按肩膀,太后娘娘一说头疼就找她,按完就舒服得直夸好的云舒姑姑!昭儿听嬷嬷说,云舒姑姑小时候家里是开药铺的,认得好多草药,还跟宫里的老医女学过正经的医术呢!就是……就是好像没考过太医院?”
萧皇贵妃了然,云舒她自然知道。那是太后跟前极得脸、也极有本事的宫女,一手推拿按摩的功夫出神入化,对药理也颇为精通,太后离了她,连午睡都不安稳。秦昭这丫头,眼光倒是毒辣,一下子就挑中了这位“技术型人才”。
“云舒啊……”萧皇贵妃沉吟片刻,“她是太后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儿,太后怕是离不得她。”
“所以昭儿想亲自去求皇祖母嘛!”秦昭拉着母妃的袖子摇晃,小脸上满是恳求和志在必得,“皇祖母最疼昭儿了!昭儿跟皇祖母说,云舒姑姑去了女学,能教更多姐姐学会本事,能救更多人!皇祖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一定会答应的!而且……而且昭儿保证,一定给皇祖母再找一个、不,找两个手更巧的按摩姑姑送去!”
看着女儿那副“我已经想好全套方案”的小模样,萧皇贵妃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这小机灵鬼,连太后娘娘身边的人都敢算计了?罢了,母妃陪你一起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檀香袅袅。太后正闭目养神,云舒姑姑跪坐在榻边,双手力道适中、节奏舒缓地为她揉按着太阳穴,手法娴熟精准。
“皇祖母!昭儿来给您请安啦!”秦昭像只小喜鹊似的飞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行礼后,就腻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睁开眼,看到心爱的小孙女,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拉着她的手:“昭儿来了,快坐到皇祖母身边来。哟,今儿个怎么跟你母妃一起来了?可是又有什么新奇玩意儿给皇祖母瞧?”
萧皇贵妃含笑行礼:“给母后请安。今日是昭儿有件大事,想求母后成全。”
“哦?我们昭阳公主有何大事?”太后饶有兴趣地看着秦昭。
秦昭立刻坐直了小身子,小脸上写满了郑重其事:“皇祖母,昭儿和母妃要办‘昭阳女学’了!就在天香苑旁边!要教好多好多姐姐学本事!学认草药、学看病、学织布、学种地!”
“好!这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太后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许,“皇祖母支持!”
“谢谢皇祖母!”秦昭立刻打蛇随棍上,小手指向正含笑侍立在一旁的云舒,“皇祖母,昭儿想求您,把云舒姑姑借给女学当老师!教姐姐们认草药、学按摩、学照顾病人!云舒姑姑本事可大了!她要是去教,一定能教出好多好多像她一样厉害的‘小云舒’!这样就能有更多人帮人解除病痛啦!”
云舒闻言,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秦昭,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和难以置信。她没想到,自己这身伺候人的手艺和粗浅的医药知识,在小公主眼中竟是如此宝贵,还能去当“老师”?
太后也是一愣,随即看向云舒,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云舒啊……她伺候哀家十几年了,最是贴心……”
秦昭立刻抱住太后的胳膊,小脑袋蹭着,声音软糯得像蜜糖:“皇祖母最好了!最疼昭儿了!也最慈悲了!您想想呀,云舒姑姑一个人,再厉害,一天能照顾几个人呢?可她要是教会十个、一百个姐姐,那就能帮到好多人好多人啦!皇祖母这是做了天大的功德呢!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昭儿保证,立刻、马上、现在就给您寻摸两个手最巧、心最细、按得比云舒姑姑还舒服的小宫女来!让她们天天跟着云舒姑姑学,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比现在还好!”
这一番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附赠了“售后服务”,把太后说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心也软得一塌糊涂。她看着秦昭那双亮晶晶、充满期盼的大眼睛,再看看一旁垂首侍立、眼中却隐隐透着渴望与忐忑的云舒,心中明了。云舒是个有本事的,一辈子困在深宫伺候人,或许……去那女学教书育人,对她而言,是另一番更广阔的天地?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带着无奈的笑意,点了点秦昭的额头:“你这张小嘴啊,真是能把天上的鸟儿都哄下来!罢了罢了,皇祖母说不过你!云舒,”她转向自己的心腹宫女。
“奴婢在。”云舒连忙跪下。
“哀家知道,你是个有真本事的。如今昭阳公主要办女学,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哀家……就割爱了!”太后语气带着不舍,却也有一份豁达,“你便去女学,做那教习姑姑吧!把你的本事,好好教给那些想学、肯学的姑娘们!莫要辜负了公主的一片心意,也莫要……给哀家丢脸。”
云舒眼眶瞬间红了,深深叩首下去,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奴婢……奴婢叩谢太后娘娘恩典!叩谢公主殿下赏识!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倾囊相授,不负所托!”
秦昭小手叉腰,搞定一个老师。
七岁的秦昭公主踮着脚尖,努力扒着工部值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沿,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和头顶晃动的珠花,像只倔强的小松鼠。
“王侍郎,”她声音清脆,字字用力,“你手下那个会造精巧亭台模型的程主事,我要啦!”
工部右侍郎王大人额头沁出细密汗珠,躬着身子,几乎要蹲下来才能与这小小的人儿平视,胡须被小公主嫩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表情又为难又不敢挣脱:“殿下明鉴啊,程主事手上还压着三处修缮图样,实在……实在分身乏术。”
“那不行!”秦昭小嘴一噘,粉嫩的脸颊鼓起来,“我的女学里,就要教这个!父皇都说了,人才各处都有,让我自己去找!”她的小手松开胡须,却固执地指向窗外工部院子里忙碌的官员们,仿佛那是一个任她采撷的大果园。
御书房内,皇帝看着工部递上来诉苦的折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对着侍立一旁的萧皇贵妃叹道:“这小昭儿……工部都快被她掏成空架子了。朕是允她寻访人才,可没让她把朕的六部衙门当自家库房搬啊。”
萧皇贵妃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了然与从容。她款步上前,轻轻替皇帝按着太阳穴,声音温软如春风拂过玉阶:“陛下莫恼。昭儿一片赤诚,想为天下女子开一扇通晓技艺的窗,心是好的。只是这‘才’字,未必全在经史子集、营造法式之中。”她指尖微顿,笑意更深,“依臣妾浅见,不妨设些实用之学?譬如岐黄之术,可济世救人;纺织女红,乃持家根本;农桑稼穑,关乎衣食温饱;便是木工巧技,亦能造益日用。这些根基之学,其用未必小于庙堂文章,且民间精通此类技艺的贤达女子,亦不在少数。”
皇帝眼神一亮,紧蹙的眉头豁然舒展,如浓云散开见晴光:“爱妃此言,甚妙!”他当即拍板,“就依此办理!着内府协同办理,昭儿的‘清晖女塾’,便授这些实用之艺!”
清晖女塾最初入学的皆是穷苦人家的女郎,琅琅读书声和机杼的札札声日日飘出院墙,女郎们本就吃亏,难得的机会,她们都要抓住。然而,这新生的气象却如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激起了别样涟漪。
这一日早朝,御史大夫周正卿手持笏板,肃然出列,声音沉稳如古钟:“臣启奏陛下。近日京中,颇有议论。”他双手捧起一卷厚厚的奏疏,内侍恭敬接过,呈至御前,“清晖女塾广纳贤才,授以百工之艺,实乃泽被闺阁之盛举。然,市井之间,诸多寒门子弟、年轻工匠,亦心怀向学之热忱,翘首企盼。彼等叩问:同为大梁子民,同沐圣朝教化,何以女子可入此新学,习此实用之技,而男子反无门径?此非陛下仁德均沾之意。坊间议论纷纷,皆盼天恩雨露,亦能普降男儿之身。” 奏疏在御案上摊开,密密麻麻的墨字,承载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渴望与不平。
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温润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御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里面翻腾着权衡与思量。案头那本摊开的奏疏,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大梁未来的天平之上。他目光掠过奏疏上恳切的字句,又仿佛穿透朱漆殿门,看到了市井街巷中那些年轻工匠渴盼的眼神,听到了寒窗下贫寒书生无声的叹息。
“父皇,”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沉寂。秦昭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小小的身子依偎在皇帝腿边,仰着头,大眼睛里盛满疑惑,“为什么他们也想学我的女塾?那些哥哥们,也想学织布、学看病吗?”
皇帝低头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小脸,眼中翻涌的复杂思虑沉淀下来,渐渐化作一片澄澈的清明。他伸手将秦昭抱到膝上,温厚的大掌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傻昭儿,他们想学的,并非仅是织布看病。他们想学的,是这百工之艺里蕴含的立身之本、济世之能。”他抬眼,目光如炬,扫过肃立的臣工,最终落回那本奏疏上,字字千钧,仿佛金玉掷地,“天下生民,无论男女,皆朕之子民。既有所求,有所向,朕岂能厚此而薄彼?闭一扇门,而寒半国之心?”
皇帝胸膛微微起伏,那声音带着金石的质地,穿透了雕梁画栋,回荡在庄严的殿堂之上:“传朕旨意:清晖女塾,自即日起,更名为‘清晖学堂’。凡我大梁子民,无论男女,身家清白,有志于百工技艺、实用之学者,经考校,皆可入此门墙,习其所长!”
圣旨颁布那日,清晨的朝阳格外灿烂,金辉泼洒,穿透重重宫阙的窗棂,将御书房内弥漫的淡金色尘埃映照得纤毫毕现。秦昭正伏在宽大的御案一角,小脸严肃,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她心目中未来学堂的样子——有女子纺织的柔美区域,也有男子挥动斧凿的木工场地,中间甚至画了一座小小的花园。
皇帝坐在一旁批阅奏章,偶尔抬眼看看专注的女儿。内侍总管躬身碎步进来,低声回禀:“启禀陛下,旨意已明发天下。宫门外……聚集了不少年轻士子和匠人,都在叩谢天恩,声音……甚大。”
皇帝笔尖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秦昭却猛地抬起头,大眼睛亮得惊人:“父皇!他们都在外面谢恩?” 她丢下笔,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蹦下锦凳,跑到窗边,努力踮起脚尖想望出去,可高高的朱漆雕花窗棂挡住了视线,只漏进一片炫目的阳光和隐约传来的、潮水般起伏的“万岁”声浪。
她仰起小脸,阳光勾勒出她柔软稚嫩的轮廓,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金芒,也映着一种懵懂却又无比明亮的光芒,仿佛初生的星辰第一次照亮自己的轨迹。她忽然转身,跑回皇帝身边,小手抓住父皇绣着金龙的袍袖,声音清脆又带着点得意:“父皇,那以后,我的学堂里,是不是就有好多好多哥哥姐姐,一起学本事啦?”
皇帝放下朱笔,凝视着女儿因兴奋而泛红的小脸,那上面盛满了纯粹的、对未来的憧憬。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拂过女儿柔软的额发,指尖触到她小蝴蝶似的发髻,温热的触感让他唇边缓缓漾开一丝笑意,如春冰初解,深邃而温煦。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下,如同定鼎的钟声,回荡在历史的门廊:
“是,昭儿。女子可入学,男子亦可。清晖之下,凡我大秦子民,皆可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