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五点五十分,一阵刺耳的、仿佛金属摩擦的“铃铃铃——”声猛地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陈默像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着,眼皮重若千斤。
那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据说比他年纪还大的闹钟,正用尽全身力气在床头柜上蹦跶,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闭嘴…”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伸出手,精准地拍在闹钟顶上,世界重归寂静。
他的大脑仿佛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35岁社畜的灵魂在咆哮:“起床!计划!自律给你自由!高三地狱在前方等着呢!”
另一半则是17岁身体的强烈抗议:“自由个屁!被窝才是永恒的港湾!这被窝有引力异常…牛顿来了都得躺下!”
挣扎了足足五分钟,就在成年人的理智即将彻底溃败时,他猛地想起昨天李伟那崇拜又怀疑的小眼神。
“妈的,立下的人设,跪着也得撑住!”
陈默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他蠕动着,挣扎着,最终凭借着对未来的巨大焦虑,顽强地摆脱了被窝的封印。
套上那件洗得领口都松了的旧汗衫,穿上打补丁的蓝色运动裤(这年头,穿专业运动裤跑步?想多了),再蹬上那双白色的、鞋底快磨平的“回力”鞋——这已经是他的最佳装备了。
1990年的小县城,可没有耐克阿迪专卖店。
六点整,他哈欠连天地推开院门。
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和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狠狠灌入肺中,让他精神稍振。
“没有pm2.5,就是奢侈。”他内心oS,一边做着蹩脚的热身动作,一边朝附近的滨河公园慢跑去。
路上几乎没人,只有几个赶早班的工人骑着二八大杠,“叮铃铃”的车铃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清脆。
路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突然开始试音,发出“喂喂”的响声,预示着六点半的早间新闻即将开始。
这种全县广播系统,让陈默有种穿越到老电影里的错觉。
公园里倒是已经有了不少人,但清一色全是老头老太太。
有提着鸟笼溜达的,有穿着老式练功服慢悠悠打着太极的,还有三五成群拿着巨大的毛笔,蘸着水在水泥地上奋笔疾书的。
陈默混迹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这算是提前五十年步入老年生活?”他内心疯狂吐槽,“这氛围,老年disco天团没来,气氛组已全部就位!就差一首《夕阳红》当bGm了!”
他调整呼吸,开始沿着公园的土路慢跑。
这身体缺乏锻炼,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肺像个破风箱般呼哧作响,两条腿跟灌了铅一样沉。
“想当年…呃,想未来,我在健身房也是能跑半小时跑步机的人啊!这年轻身体怎么这么虚!”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坚持,一边在内心哀嚎,“重生赠送的体能大礼包呢?系统?金手指?喂?!果然是个三无产品!”
一连几天,陈默都挣扎在“起床-挣扎-跑步-濒死”的循环里。
而在这几天里,他总能注意到公园角落的一位老爷爷。
这位老爷爷看起来六十多岁,身材精瘦,穿着白色的确良练功服,背脊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练着一套剑法。
动作不算快,但一招一式极有韵味,手臂稳得惊人,目光如电,随着剑尖流转,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跟周围那些养生太极画风截然不同。
陈默每次呼哧带喘地跑过他身边,都感觉那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带着点…嫌弃?
这天,陈默跑得尤其挣扎,感觉嗓子眼都冒出血腥味了,步子乱得跟喝醉了一样。正当他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从老爷爷身边经过时,一个洪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陡然响起:
“停下!你这叫跑步?你这叫瞎折腾!”
陈默一个急刹,差点没站稳,愕然转头。
练剑的老爷爷不知何时已经收势,剑背在身后,正皱眉看着他,那眼神跟看一块不可雕的朽木似的。
“呼…呼…大爷,您…叫我?”陈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不然呢?这儿还有别人跑得像要被拉去宰了一样吗?”老爷爷语气一点不客气,“呼吸全乱!胸式呼吸,浅得跟鸡啄米似的!步子又大又沉,脚后跟先着地,膝盖还要不要了?白长两条腿,白费劲!”
“???”
陈默被这一连串暴击怼得有点懵,内心oS疯狂刷屏:“哎哟我去!大爷您挺懂啊?这年头公园大爷都这么硬核了吗?莫非是隐藏的武林高手,扫地僧那种?看我骨骼清奇,要传授我绝世武功?《如来神掌》还是《九阳神功》?学费怎么算?用粮票行不行?”
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得尊老爱幼。
他喘着粗气,勉强挤出个笑:“大、大爷,我就…随便跑跑,锻炼一下。”
“锻炼?你这是自残!”老爷爷哼了一声,“听着!鼻吸口呼,三步一吸,三步一呼,节奏给我稳住了!脚步放轻,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前脚掌,“落地!步子收小点,频率加快!核心收紧!别晃得跟风中残柳似的!”
陈默将信将疑,但本着尊老(以及怕被揍)的原则,还是试着按照大爷的指点调整。
吸气…呼气…步子放小…前脚掌着地…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虽然速度慢了下来,但呼吸竟然真的顺畅了不少,对膝盖的冲击感也明显减弱,跑起来似乎…省力了一点?
“啧,笨是笨了点,好歹还听得进人话。”老爷爷抱着胳膊,继续毒舌点评,“表情管理也做做!跑个步龇牙咧嘴的,像什么样子!心里默念节奏!”
陈默内心:“……大爷您要求还真多!要不要再给我报个表情管理培训班啊?”但身体却很诚实,努力维持着新学来的姿势和节奏。
跑出一小段,感觉确实好了不少。
他回头想道个谢,却发现老爷爷已经重新开始练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此后几天,陈默几乎每天都能在公园“偶遇”这位毒舌大爷。
“哎哟,今天顺眼点了,至少不像快断气了。”
“核心!说你多少次了!肚子收回去!你那腰是摆设吗?”
“摆臂!对!有点样子了!总算没白长那俩胳膊!”
“速度提一点!没吃饭吗?…哦,可能真没吃。”
大爷的指导永远伴随着吐槽,但每每总能切中要害。
陈默从最初的内心疯狂吐槽反击,到后来渐渐麻木,甚至开始觉得有点亲切——这味儿,跟他前世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项目经理有点像。
在他的“毒舌”教练指导下,陈默的跑步姿势肉眼可见地标准起来,体能也提升飞快。从一开始跑一圈就要死要活,到后来能勉强绕着公园小跑三圈了。
这天,他跑完预定路程,虽然依旧满身大汗,但气息均匀了不少。
他走到正在闭目调息的大爷身边,真诚地道谢:“大爷,谢谢您啊,感觉现在跑起来轻松多了。”
大爷睁开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嗯,孺子可教,至少不像刚开始那样,碍我的眼了。”
陈默笑了,这大概是大爷式的最高表扬了。
他拿起放在石凳上的外套准备回家,旁边一个提着收音机来公园听戏的老大爷正好换台,一阵激昂的旋律传了出来: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是李克勤的《红日》。
歌声充满力量,回荡在清晨的公园里。
陈默听着歌,看着眼前毒舌却热心的老大爷,再看看远处缓缓升起的朝阳,抹了把脸上的汗,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1990年的夏天,好像真的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