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压山的时候,林志明骑着边三轮摩托突突突地冲进冷家屯,车斗里溅满了泥点子,喇叭按得震天响,惊得屯口老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冷哥!冷哥!大事儿!”摩托车还没停稳,林志明就跳下来,挥舞着手里一张印着红戳子的纸,一路嚷嚷着冲进冷家院子。
灰狼从狗窝里窜出来,老狗缺耳朵上的疤红得发亮——这是它被突然惊动时的反应。林志明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手里的纸飞出去,正好飘到在院里剥蒜的胡安娜脚边。
“毛愣三光的,啥事急这样?”胡安娜捡起那张纸,瞥见抬头一行大字——“关于举办全县春季狩猎大赛的通知”。
林志明喘着粗气,一把抓回通知,眼睛亮得吓人:“嫂子!县里要办大赛!奖金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头来回晃,“五百块!还有新猎枪!锦旗!”
灶房里,冷志军正在帮林秀花拉风箱,闻言手下一顿,火苗“呼”地窜高半尺。林秀花赶紧把锅挪开:“慢着点!粥扑出来了!”
冷潜从仓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编了一半的柳条筐:“啥大赛?公社级的?”
“县里!全县!”林志明激动得语无伦次,“各公社、林场、还有鄂伦春鄂温克都邀请!项目多了去了,射击、追踪、野外生存……”
冷志军接过通知,手指抹过油印的字迹。纸张粗糙,红戳子却鲜亮,带着股油墨味。他目光扫过比赛细则,看到“识别草药兽踪”时,眉头微微一动。
“识别草药?”胡安娜凑过来看,“这咋比?”
“就是摆出些叶子根茎的,让选手认是治啥病的,哪类野兽爱啃。”林志明比划着,“还有辨粪便、看蹄印判断公母老少……”
冷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眯着眼看通知:“五八年那届,我打了头豹子……”老爷子话没说完,被林秀花用擀面杖轻轻捅了下后腰。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它干啥?”老太太瞟了眼儿媳尚未显怀的肚子,声音低下来,“军子,这当口……”
胡安娜却突然开口:“去吧。”她把手里的蒜瓣放进盆里,声音轻轻的,“家里有我。”
院里静了一瞬。灰狼疑惑地歪着头,老狗缺耳朵上的疤颜色暗了下去。林志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公社书记说了,这回要是拿名次,算集体荣誉,往后批猎票都能优先!”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冷潜咳嗽一声:“倒是……能给屯里争光。”
晚饭桌上,酸菜炖粉条冒着热气,却没人动筷。林秀花把肉片子往儿子碗里夹,眼神却瞟着儿媳。胡安娜小口喝着粥,突然放下碗:“爹,妈,让我跟志军说两句。”
老两口对视一眼,默默端碗去了外屋。林志明想溜,被冷志军按住:“又不是外人。”
胡安娜从炕柜里取出个布包,打开是双新做的千层底布鞋。“试试合脚不。”她蹲下身,就要给丈夫换鞋。
冷志军慌忙拦她:“我自己来!”手指碰到媳妇的手腕,发现她在微微发抖。
布鞋底纳得密实,针脚细得像芝麻粒。冷志军踩了踩地,正合适。“啥时候做的?我都没见你点灯。”
“白天纳几针,不费眼。”胡安娜低头收拾针线笸箩,“比赛……要去多久?”
“通知上说集训七天,正赛三天。”林志明抢答,“吃住县里管,车票报销!”
胡安娜手指顿了顿,从笸箩底下摸出个红布包:“把这个带上。”里面是那把缠着红蓝线的木梳,“山里有露水,头发乱了容易着凉。”
冷志军攥着木梳,梳齿硌着手心。他忽然起身从梁上取下个帆布包,开始清点装备:猎枪油、备用撞针、止血粉……每样都检查两遍。
林秀花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盘炒鸡蛋:“先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填饱肚子。”老太太把盘子往儿子跟前一墩,眼角瞟见儿媳红了的眼眶,叹口气,“要去就去,家里不用惦记。”
冷潜蹲在门槛上卷烟,烟丝撒了一地:“县赛能人多,别逞强。”
“我知道。”冷志军把最后一件装备塞进包,“明明,明天咱去公社报名。”
夜里躺下时,西屋炕烧得格外热。冷志军翻来覆去,听见东屋也有动静——是胡安娜在轻轻咳嗽。他披衣起来,摸黑灌了个汤婆子,蹑手蹑脚送到东屋窗外。
窗纸映出个人影。胡安娜推开条缝,递出个军用水壶:“给你备的,装酒暖身子。”
水壶沉甸甸的,一摇哗哗响。冷志军拧开闻了闻,是姜糖水。“咋不是酒?”
“喝酒误事。”窗缝里的声音带着鼻音,“等你回来……咱开那坛虎骨酒。”
后半夜下了场雨夹雪,房檐下挂满冰溜子。冷志军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在山林里奔跑,身后有群野狼在追。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胡安娜已经在灶房烙饼了,葱花味儿飘得满屋都是。
林志明顶着黑眼圈冲进院,手里举着个铁皮喇叭:“冷哥!公社大喇叭广播了!让参赛的九点去集合!”
胡安娜把烙饼用油纸包好,塞进丈夫的帆布包。又掏出个针线包,把他猎装上一个松了的扣子重新缝紧。针脚细密,绕了整整九圈——老辈人说九是极数,能保平安。
屯口老槐树下聚了不少人。赵寡妇塞过来一包炒黄豆:“路上嚼着解闷。”王婶子递上双羊毛袜:“听说县里招待所炕凉。”
胡炮爷骑着自行车赶来,车把上挂着个皮囊:“拿着!你岳父我当年参赛的宝贝!”打开是架旧望远镜,铜管上刻着星斗纹路。
灰狼挣着链子要跟,老狗缺耳朵上的疤红得发亮。冷志军揉揉它脑袋:“老实在家看门。”转身看见胡安娜站在人群后头,手里攥着个东西——是那个平安符,又悄悄塞回他兜里了。
去公社的路上,林志明兴奋得说个不停。冷志军却回头望,屯子笼罩在晨雾里,只有自家烟囱冒的烟又直又高,像根扯不断的线。
公社大院墙上贴了红榜,已经围了不少猎手。有摆弄新式半自动步枪的林场职工,有穿狍皮袄的少数民族猎手,还有个老汉在演示用马尾毛做套索。
文书登记到冷志军时,抬头看了眼:“冷家屯的?听说你打过独眼阎王?”旁边立刻凑过来几个好奇的脑袋。
林志明挺起胸脯:“那可不!我冷哥……”话没说完被冷志军拽到身后。
“运气好。”冷志军淡淡一句,接过盖了章的参赛证。那纸片轻飘飘的,却烫手似的。
回屯时已是黄昏。胡安娜在院门口张望,见他们回来,赶紧端出盆热水。林秀花盯着儿子把脚泡透,又逼着喝下一大碗姜汤。
晚饭后,冷志军蹲在院里擦枪。胡安娜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针线在暮色里穿梭。忽然有颗流星划过天际,她赶紧扯扯丈夫衣角:“快许愿!”
冷志军望着流星消失的方向,枪油抹了满脸:“有啥好愿的。”
“愿……”胡安娜声音低下去,“愿山神保佑你平安归来。”
东屋传来冷潜的咳嗽声。老爷子拎着盏马灯出来,光晕里能看见他新刮了胡子。“军子,来。”他引儿子到仓房,从梁上取下沉甸甸的布包。
打开是本书,纸页发黄,封面上写着《兴安兽踪》。“你太爷留下的。”冷潜摩挲着书页,“里头有些老法子,兴许用得着。”
这夜冷志军睡得格外沉。梦见自己变成头小鹿,在白桦林里奔跑,肚皮蹭过挂满露水的草叶,凉丝丝的。醒来时窗外还黑着,却听见灶房有动静——胡安娜在炒面茶,面香混着芝麻香。
他摸出枕下的木梳,梳齿间缠着根长发。窗纸渐渐发白,能看清院里那串脚印——是胡安娜起夜时留下的,小小的,像梅花瓣。
林志明的摩托声由远及近。新的一天,山外的风正吹过老林子,带着雪融后泥土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