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药汁滑过喉咙时,陈墨猛地呛咳起来,肺腑像被烈火灼烧。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粗布帐顶,耳边是潺潺的水声,鼻尖萦绕着苦艾与河泥混合的腥气。
“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陈墨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帐边坐着个身披黑甲的年轻将领,正用布巾擦拭着佩剑——剑鞘上的玄鸟纹在昏暗中泛着冷光,是秦军将官的制式。是王离!
他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密诏和吕不韦的名单都不见了。后颈的牵机引毒性似乎被压制了,取而代之的是左臂箭伤的钝痛。
“不必找了。”王离将布巾扔在案上,“名单我已让人送往咸阳,至于那份密诏……”他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赵大人的人半路被楚军截杀,密诏不知所踪。”
陈墨瞳孔骤缩。王离救了他?还故意让名单落入赵高手中?这看似矛盾的举动背后藏着什么深意?
“为什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王离起身走到帐口,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我祖父蒙骜曾说,陈先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生不逢时。”他回头看向陈墨,目光锐利如刀,“你明明是吕不韦之子,却帮嬴政灭了六国;你身在楚营,却真心为楚军谋划。陈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重锤砸在陈墨心口。他想做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想结束战乱,还是想查明身世?是想报答吕不韦的养育之恩,还是想摆脱棋子的命运?
“我想让天下人不再打仗。”陈墨缓缓道,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王离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笑声在狭小的营帐里回荡:“天下人不打仗?陈先生真是天真。自三皇五帝以来,哪年没有战乱?嬴政统一天下,虽手段残暴,却也是为了终结战乱,你为什么就不能辅佐他?”
“因为他的统一天下,是用百姓的尸骨铺就的。”陈墨反驳道,“长平之战坑杀四十万降卒,邯郸城破屠戮三日,这样的统一,与暴政何异?”
王离的笑容淡了下去:“你以为项燕就仁慈吗?当年楚军攻破莒城,照样烧杀抢掠。乱世之中,仁慈是最没用的东西。”
两人对视良久,帐外的雨声越来越急,打在帐布上噼啪作响。
“李信快败了。”陈墨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王离挑眉:“哦?陈先生凭什么断定?”
“他太急了。”陈墨道,“粮营被烧,军心已乱,却还执意强攻寿春,犯了兵家大忌。项将军只需再坚守十日,秦军必溃。”
王离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李信的问题?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李信急于证明自己,根本听不进劝。
“你走吧。”王离突然道。
陈墨愣住了:“你放我走?”
“放你走,不等于放你回寿春。”王离扔给他一套秦兵的衣服,“往西北走,那里有蒙将军的人在接应。”
陈墨接过衣服,心中疑窦丛生:“你为什么要帮我?就因为蒙骜将军的一句话?”
王离转过身,望着帐外的雨幕,声音低沉:“我祖父说,你懂秦法,也懂六国人心。将来若天下真能安定,或许只有你能让秦人与六国人和睦相处。”他顿了顿,又道,“赵高拿到名单,必然会在咸阳掀起血雨腥风,你去告诉蒙将军,让他早做准备。”
陈墨的心猛地一颤。原来王离把名单送给赵高,是想让蒙恬提前警觉。这个年轻的将领,远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
“多谢。”陈墨换上秦兵的衣服,动作因左臂的箭伤而有些迟缓。
“你的箭伤和毒……”王离递给他一个瓷瓶,“这里面是蒙将军秘制的金疮药和解药,能暂时压制牵机引。”
陈墨接过瓷瓶,没有道谢,转身走出营帐。雨丝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寒意,却让他清醒了许多。王离的话像一颗石子,在他心中激起层层涟漪——或许,他真的可以做些什么,不止是终结战乱,更要让统一后的天下,不再有压迫和屠戮。
他按照王离的指引,沿着河岸往西北走。雨幕中的秦军营地戒备森严,但哨兵似乎都接到了命令,对他这个“伤兵”视而不见。走到黎明时分,他在渡口看到一艘挂着黑色旗帜的小船,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蒙烈!
“陈太史!”蒙烈惊喜地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行囊,“将军算准您会从这里走,让末将在此等候。”
陈墨登上小船,蒙烈立刻命人开船。小船顺流而下,很快就远离了秦军营地。
“将军说,赵高已经开始在咸阳清洗异己,连李斯大人都被他牵制住了。”蒙烈低声道,“将军让您务必小心,不要轻易回咸阳。”
陈墨点了点头。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寿春的局势,李信虽然必败,但项燕能否抓住机会反击,还是个未知数。
“我们回寿春。”陈墨道。
蒙烈愣住了:“回寿春?那里太危险了,秦军虽然受挫,但主力仍在,而且赵高的人肯定还在找您。”
“我必须回去。”陈墨望着窗外的雨幕,眼神坚定,“李信兵败后,嬴政必然会派更厉害的将领来,那个人只能是王翦。我要让项将军做好准备。”
蒙烈知道劝不动他,只能点了点头:“末将陪您去。”
小船在淮河支流里穿行,避开秦军的巡逻队,走了三日三夜,终于在一个雨夜抵达寿春城外。此时的寿春城已经解除了包围,秦军退到了三十里外的蕲县,双方暂时处于对峙状态。
陈墨换上楚人的衣服,在蒙烈的护送下,从秘密水道进入城内。寿春城的气氛比之前缓和了许多,街道上的士兵虽然依旧警惕,但脸上多了几分轻松。
他直接赶往项府,项伯正在院子里练剑,看到他进来,又惊又喜:“陈先生!你没事太好了!”
“项公子,你父亲呢?”陈墨问道。
“父亲在中军大帐商议军情。”项伯放下剑,引着他往里走,“秦军退了之后,父亲想乘胜追击,夺回蕲县,但钟离昧将军不同意,两人争执了好几天。”
陈墨心中一紧。项燕果然想趁机反击,这正是他担心的。
中军大帐内,项燕和钟离昧果然在争执。看到陈墨进来,两人都愣住了。
“陈先生?你……你没死?”项燕惊喜地站起来。
“托将军的福,侥幸逃生。”陈墨拱手道。
钟离昧也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我们正缺一个能拿主意的人。”
“将军,”陈墨开门见山,“您想乘胜追击,夺回蕲县?”
项燕点了点头:“秦军新败,士气低落,正是反击的好时机。”
“不可。”陈墨立刻反对,“李信虽然兵败,但主力未损,退到蕲县只是为了重整旗鼓。您若追击,必中他的埋伏。”
“可我们的粮草快耗尽了,不趁机夺回蕲县的粮仓,我们撑不了多久。”项燕反驳道。
“那就向百姓借。”陈墨道,“寿春百姓感念将军坚守城池,保他们平安,一定会愿意相助。等秦军锐气尽失,我们再出击,必能一战而定。”
“这……”项燕犹豫了。向百姓借粮,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
“父亲,陈先生说得对。”项伯道,“秦军虽然退了,但王离的部队还在附近徘徊,显然是在接应李信,我们不能大意。”
钟离昧也附和道:“将军,陈先生的‘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之策已经见效,我们应该坚持下去。”
项燕沉默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好,就按陈先生说的办。项伯,你带人去向百姓借粮,一定要善待百姓,不得强取豪夺。”
“诺!”项伯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下陈墨、项燕和钟离昧。雨还在下,敲打着帐顶,发出单调的声响。
“陈先生,你这次能逃出来,恐怕不是侥幸吧?”项燕突然问道,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陈墨知道,瞒不过项燕。他将王离救他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隐去了关于名单和身世的部分。
“王离……”项燕皱起眉头,“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他放你回来,恐怕不止是为了让你给蒙恬报信。”
“他是想让我们继续消耗秦军的实力。”钟离昧道,“秦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李信和王离之间,恐怕也有矛盾。”
陈墨点了点头:“不管王离的目的是什么,对我们来说,都是机会。我们可以利用秦军内部的矛盾,争取更多的时间。”
“时间?”项燕不解,“我们争取时间做什么?”
“等待。”陈墨道,“等待嬴政换帅。”
“换帅?”项燕和钟离昧同时愣住。
“李信兵败,嬴政必然震怒,一定会派更厉害的将领来。”陈墨道,“这个人,只能是王翦。”
“王翦?”项燕的脸色变得凝重,“那个灭赵破燕的老将?他若来,恐怕……”
“他若来,我们反而有胜算。”陈墨打断他,“王翦用兵稳重,从不冒险,只要我们坚守不出,他很难找到破绽。而且,王翦与嬴政之间,也并非毫无嫌隙。”
项燕和钟离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陈墨竟然连秦军将领与君主之间的嫌隙都知道,这个人的情报网,实在太可怕了。
“可我们怎么知道嬴政会不会换帅?”钟离昧问道。
“一定会。”陈墨肯定道,“嬴政此人,猜忌心极重,李信兵败,他绝不会再信任他。而王翦,虽然年迈,但威望极高,是嬴政唯一能信任的人选。”
“那我们该做什么?”项燕问道。
“做好持久战的准备。”陈墨道,“加固城防,囤积粮草,训练士兵。同时,派细作潜入秦国,打探王翦的动向和秦军的部署。”
项燕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钟离昧,你负责加固城防和训练士兵。”
“诺!”钟离昧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下陈墨和项燕。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丝微光。
“陈先生,”项燕看着他,眼神复杂,“你到底是谁?”
陈墨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是一个想结束战乱的人。”
项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寿春城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备战状态。百姓们踊跃捐粮,士兵们加紧训练,城防也得到了加固。陈墨则忙着绘制秦军的布防图,分析王翦的用兵特点,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他的身体渐渐好转,王离给的解药虽然不能根治牵机引,却能有效压制毒性。陈砚一直陪在他身边,细心照料,少年人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期间,那个神秘的“故人”老者又出现过一次,给了陈墨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翦已启程,带六十万大军,不日便到。”
陈墨将纸条交给项燕,项燕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六十万大军,这几乎是秦国的全部兵力,嬴政这次是下定决心要灭楚了。
“陈先生,你有把握对付王翦吗?”项燕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陈墨坦诚道,“王翦是百年难遇的名将,想要战胜他,难如登天。”
项燕的脸色更加难看:“那我们……”
“但我们可以让他知难而退。”陈墨道,“王翦用兵,最看重代价。只要我们让他觉得灭楚的代价太大,他就会犹豫,甚至可能退兵。”
“如何让他觉得代价太大?”
“坚守寿春,同时派奇兵袭扰他的粮道和后方,让他首尾不能相顾。”陈墨道,“他带六十万大军,粮草消耗巨大,只要我们能坚持一年半载,他必然会退兵。”
项燕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
然而,就在楚军积极备战的时候,一个坏消息传来:赵高的人找到了寿春,而且还带来了嬴政的诏书,要项燕交出陈墨,否则就屠城。
“赵高这个奸贼!”项燕气得拍案而起,“竟然用百姓来威胁我!”
“将军,不能交!”项伯道,“陈先生是我们的智囊,交出去我们就完了!”
陈墨却很平静:“将军,把我交出去吧。”
“陈先生!”项燕和项伯同时惊呼。
“我不能因为自己,让寿春百姓陷入危难。”陈墨道,“而且,赵高想要的是我,不是百姓。我跟他们走,他们未必会屠城。”
“可你跟他们走,就是死路一条!”项燕道。
“未必。”陈墨笑了笑,“我还有用,赵高不会轻易杀我。而且,我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去见见王翦。”
“见王翦?”项燕不解。
“嗯。”陈墨道,“我要亲自去劝他退兵,或者,至少让他知道,灭楚并非易事。”
这无疑是一个疯狂的想法,去秦军大营见王翦,与虎谋皮,九死一生。
“陈先生,你疯了!”项伯道。
“我没疯。”陈墨道,“这是唯一能避免生灵涂炭的办法。将军,就按我说的做吧。”
项燕看着陈墨坚定的眼神,沉默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但我会派钟离昧暗中跟随,一旦有危险,就救你出来。”
陈墨感激地看了项燕一眼:“多谢将军。”
第二天,赵高的人来到了寿春城下。陈墨一身布衣,独自走出城门。
“陈太史,别来无恙?”那个左眉骨有疤痕的校尉狞笑着看着他。
“废话少说,带我去见王翦。”陈墨冷冷道。
校尉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陈墨会这么平静。他挥了挥手:“带走!”
陈墨被押上一辆囚车,往秦军大营的方向驶去。他回头望了一眼寿春城,城墙上,项燕和项伯正望着他,眼神复杂。
囚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陈墨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心中一片平静。他不知道自己此去能否回来,也不知道能否说服王翦。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
这或许是他作为吕不韦之子,作为一个想结束战乱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就在囚车即将进入秦军大营时,陈墨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营门口,身披重甲,手持长戟,正是王翦!
王翦也看到了他,眼神锐利如鹰,似乎想将他看穿。
陈墨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他能说服这个老谋深算的老将吗?他自己的命运,寿春百姓的命运,甚至整个天下的命运,都系于此行。
囚车缓缓驶入大营,陈墨迎着王翦的目光,缓缓抬起了头。一场决定楚地命运的对话,即将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