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紫禁城,文渊阁。
作为大周王朝的权力中枢,这里即便是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几十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内阁中书,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之中,为他们的主官——当朝首辅、次辅等大学士,筛选、整理、誊抄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军国大事。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因长期劳神而产生的疲惫气息。
一份来自冀州布政使司、加盖着“八百里加急”火漆印的密折,被通政司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当值的内阁学士,李默的案头。
李默年近五旬,为人方正,是内阁中出了名的“老黄牛”,素以严谨着称。他看到“八百里加急”的字样,神情立刻变得凝重。非边关大捷或大败,亦或是地方大疫、大灾,绝不会动用此等紧急的递送方式。
他用小银刀仔细地挑开火漆,展开奏疏。
奏疏有两份,外面一份,是冀州布呈使周延儒的附本,内容很短,只说冀州清河县令赵德芳有万分紧急之农政要务上禀,事关国本,臣不敢擅专,特将原疏转呈,请圣上与内阁诸公御览。
这份附本写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事情的重要性,又将自己从可能存在的风险中摘了出去。
李默的眉头微微一皱,他深知周延儒此人,八面玲珑,是个不粘锅的老狐狸。能让他用上“事关国本”四个字,那赵德芳的原疏里,必然藏着了不得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赵德芳那份写满了工整小楷的奏疏。
起初,他的表情还很平静。当他读到“清河秀才苏明理,年八岁,连中三元”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大周朝重文教,出此等神童,乃是祥瑞之兆。
可当他继续往下读,读到“献‘天工开物·水转翻车’之图,不假人力,可灌千亩”时,他的手,猛地一抖,茶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荒唐!”
李默的第一反应,便是地方官员为了邀功,夸大其词,甚至是凭空捏造!
不假人力,灌溉千亩?
这已经不是“利器”,这是“神器”!是只存在于志怪小说中的东西!一个八岁的孩童,如何能造出此等违背常理之物?定是那知县赵德芳,为了博取上意,疯魔了!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意与不屑,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然而,越看,他脸上的神情,就越是惊疑。
赵德芳的文笔极好,他将那日所见的场景,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那巨大的水轮、精密的齿轮,就在眼前转动一般。更重要的是,奏疏中,将水转翻车的每一个部件、每一处原理,都阐述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毫无破绽。
这不是凭空想象能写出来的东西!
当李默最终读到苏明理那“不求私利,只为格物院请名分,为弟子匠人求功赏”的请求时,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编造的,那编造者,必然是图谋高官厚禄。可这苏明理,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泼天的功劳向外推,只求一个虚名与些许实利。这不合常理的背后,反而印证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嘶……”
李默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一个八岁的少年,造出了足以改变国运的重器!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手中这份薄薄的奏疏,其分量,足以压垮整个文渊阁!
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捧着奏疏,快步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恭敬地叩了叩门。
“首辅大人,冀州有万急要务上呈,下官……不敢擅专。”
门内,传来一个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
“进来。”
大周朝当朝首辅,严嵩,年已七旬,却依旧精神矍铄。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瘦,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从李默手中接过奏疏,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在了一边,转而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气,慢条斯理地问道:“李学士,依你看,此事,真假几分?”
他没有问奏疏的内容,而是直接问李默的判断。
李默额头渗出细汗,躬身答道:“回禀首辅大人。下官初看,以为荒诞不经。但细品之,其言之凿凿,逻辑自洽,且……且其所求,不为名利,只为‘格物’正名,不似作伪。下官愚见,或有……七分真。”
“七分真?”严嵩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那便是天大的事了。”
他没有立刻拿起奏疏细看,反而又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冀州布政使周延儒,是何人门下?”
李默心中一凛,立刻答道:“周延儒,乃是次辅徐阶徐大人的同乡,亦是其一手提拔。”
“嗯。”严嵩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这才慢悠悠地拿起赵德芳的奏疏,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他的表情,始终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将奏疏放下,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整个房间,只剩下“笃、笃、笃”的轻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突然,他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
“此事,过于重大。真伪未辨之前,不可轻动,以免动摇国本,沦为笑柄。”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即刻,以内阁之名,拟两道密令。”
“其一,发往冀州按察使司。命按察使即刻派得力干员,便衣简行,秘密赶赴清河县,不许惊动地方。只做一件事——亲眼验证那‘水转翻车’,是否真如疏中所言。是,或不是,即刻回报。”
“其二,发往锦衣卫北镇抚司。”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李默的心猛地一跳!
“命锦衣卫,彻查清河秀才苏明理。其人出身、师承、过往言行,乃至其父祖三代,巨细靡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我要知道,他究竟是天纵奇才,还是……背后另有高人!”
严嵩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冷意。
一个八岁的孩童,不仅连中三元,还能献策扳倒地方巨擘,更能造出此等国之重器?
他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