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建康城陷入沉睡,唯有秦淮河两岸的笙歌隐隐传来。青溪码头远离主城区,此刻更是万籁俱寂,只有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虫鸣。
林默并未亲临现场,他坐镇静思堂,如同蛛网中心的蜘蛛,通过石虎和侯三不断传回的消息,感知着远处那场无声的较量。
石虎回报:城防司的人马已按计划悄然部署在青溪码头外围各要道,偃旗息鼓,隐匿行踪。带队的是谢琰一手提拔的校尉,绝对可靠。
侯三回报:码头核心区域异常安静,只有几艘看似普通的货船停泊,但船舱内隐约有人影晃动,气息彪悍,不似寻常船工。沿岸芦苇丛中,也发现了不自然的伏低身影,数量不明。北朝副使崔谅和西院何荣,均未现身。
一切迹象都表明,这确实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对方料定谢琰或林默会来抓现行,早已埋伏下人手,只等他们踏入包围圈。
林默心中冷笑,幸好自己多留了一个心眼。
子时三刻将至。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数盏灯笼引路,一队身着御史台服饰的吏员,簇拥着那位以刚直着称的王御史,径直来到了青溪码头!
“御史台巡查!闲杂人等回避!”为首的吏员高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完全出乎埋伏者的预料!芦苇丛中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那几艘货船上的人影也明显慌乱起来。
王御史铁面无私,直接带人登上那几艘可疑的货船检查。船舱内,果然堆放着不少麻袋,打开一看,并非粮食,而是……泥沙!只有最上面一层铺了薄薄的米糠做掩饰!
“这是何意?”王御史眉头紧锁,厉声质问船主。
船主是个面貌猥琐的汉子,吓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小、小人不知啊……是、是有人出钱让小人把船停在这里,说、说子时后会有人来装货……”
几乎同时,侯三安插在暗处的眼线回报:在码头下游约一里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小渡口,发现有数艘吃水颇深的小型货船正在匆忙起航,顺流而下,意图进入长江主干道!船上装载的,正是大批粮食!而其中一艘船的船头,站着面色阴沉的何荣!
金蝉脱壳!声东击西!
对方果然狡猾!用码头核心区的假目标和伏兵吸引注意力,真正的交易却在下游隐秘处进行!若非林默提前让城防司封锁了外围通道,恐怕真要被他们得逞!
“通知石虎,立刻带城防司的人,拦截下游渡口的货船!王御史这边,请他协助扣押码头这些人和船,仔细审讯!”林默在静思堂快速下令,声音冷静。
命令迅速传达。下游渡口处,顿时火把通明,杀声骤起!石虎一马当先,率领城防司精锐扑向那几艘企图逃窜的货船。何荣见势不妙,企图反抗,却被石虎一刀劈落水中,生死不知(林默事先吩咐,尽量留活口)。船上的护卫与城防司兵马激烈交战,但寡不敌众,很快被制服。
而在青溪码头核心区,那些埋伏的刀手见计划败露,王御史和城防司的人又都在场,根本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包围、缴械。
一场精心策划的秘密交易与反围剿,在林默的连环计策下,彻底破产!
天色微明时,捷报传回静思堂。
此役,成功截获企图偷运出城的粮食五百石,抓获北朝细作三名(混在船工中),西院核心管事何荣重伤被擒(从水中捞起),另擒获不明身份的武装伏兵二十余人。证据确凿,矛头直指西院与北朝使团!
消息传开,建康震动!
皇帝闻讯大怒!北朝使团竟敢在都城脚下勾结臣子,私运物资(粮食在战时亦可视为战略物资),图谋不轨!当即下令,驱逐北朝副使崔谅及其相关随员,限期离境!并严令彻查西院!
谢玹在西院吓得魂飞魄散,跪在谢氏宗祠前痛哭流涕,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已“重伤昏迷”的何荣,声称自己是被小人蒙蔽,毫不知情。谢氏家族为了保全颜面和整体利益,不得不壮士断腕,由族长(谢琰之父)亲自出面,剥夺谢玹一切管内事务的权力,将其圈禁在府中修身养性,并献出大量田产、商铺以平息帝怒。
经此一役,西院势力遭到毁灭性打击,彻底退出谢府权力核心。谢琰凭借此次肃清内奸、维护国体的功劳,声望更上一层楼,其员外散骑侍郎的职位虽未变动,但实际权柄和皇帝的信赖,已远超同侪。
而在这场风波中居功至伟的林默,却异常低调。他并未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所有功劳都归于谢琰运筹帷幄、王御史明察秋毫、城防司将士用命。只有极少数核心人物才知道,那个坐在静思堂中,仅凭蛛丝马迹便洞悉全局、布下天罗地网的少年,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静思堂”这个名字,开始在某些顶级圈层中,带上了一丝神秘而令人敬畏的色彩。
风波稍定,谢琰在听竹轩设下小宴,单独款待林默。
没有外人,只有心腹侍卫远远守着。
谢琰亲自为林默斟了一杯酒,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青溪之事,险之又险。若非你洞察先机,谨慎行事,后果不堪设想。”
林默举杯,一饮而尽,谦逊道:“全赖公子信任,麾下用命,林默不敢居功。”
谢琰摇了摇头,叹道:“不必过谦。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西院已不足为虑,但北朝亡我之心不死,朝中亦非铁板一块。前路,依旧艰难。”
“林默愿追随公子,砥砺前行。”林默放下酒杯,语气平静却坚定。
谢琰看着他,忽然问道:“经历此事,你有何感想?”
林默沉默片刻,缓缓道:“权势博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步之差,便是粉身碎骨。唯有洞悉人心,算无遗策,方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
谢琰深深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眼中读出更多东西。眼前的少年,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心思之深,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这让他既欣慰,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活下去……”谢琰重复着这三个字,将杯中酒饮尽,“不错,活下去,才能看到更远的风景。”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林默回到静思堂,屏退左右,独自站在窗前。
青溪一役,他赢了,赢得很漂亮。但他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感到一种更深的疲惫与……孤独。
那种运筹帷幄、将所有人视为棋子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离那个来自现代的、曾怀有简单善恶观的灵魂,越来越远。
他摊开手掌,月光下,掌心的疤痕依旧清晰。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继续走下去,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
只有这样,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保护好自己,以及……他想要守护的东西。
窗外,夜色正浓。建康城的万千灯火,在他眼中,仿佛化作了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
而他,已决心要做那个执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