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用记忆淬炼过的木料,粗糙中带着奇异的温润,仿佛能将指尖的温度吸入其中,沉淀为岁月的一部分。
凌子风的呼吸骤然一滞,这触感他太熟悉了。
母亲留下的那个药经阁木匣,就是这种材质。
两者之间,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书递给身旁的苏妤,声音沉稳却难掩一丝颤抖:“苏妤,帮我念念这第一章。”
苏妤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只觉入手微沉,一种混杂着陈旧木香与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借着帐篷内昏黄的油灯光,看清了扉页上那一行血色小字,一字一句地轻声念出:“船行九回,门开一隙;血亲为钥,破妄者启。”
她的声音清脆,在这死寂的沙海孤帐中回响,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当念到最后“破妄者”三个字时,苏妤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她喉间溢出,她猛地捂住额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呃……”剧痛如钢针般刺入她的脑海,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
帐篷、油灯、凌子风关切的脸庞,都在视野中化为流动的色块,紧接着,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轰然炸开!
那是一座冲天火海中的阁楼,牌匾上“药经阁”三个字在烈焰中扭曲变形。
熊熊大火吞噬着无数卷宗典籍,一个女子的背影决绝地站在火场中央。
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将一本本古籍投入火中。
火光中,一角被烧得焦黑的残卷飘落而下,上面一行字迹在化为灰烬前,狠狠烙印在苏妤的脑海里——“破妄非眼,乃心死之后方生。”
凌子风浑身一震,立刻抓住了苏妤冰凉的手腕,急切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苏妤身体不住地颤抖,她将那恐怖而清晰的幻象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
凌子风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终于明白了,苏妤那异于常人的共情能力,在接触到与他有深刻因果的物件时,竟能触发他潜意识深处被封存的记忆残影!
他立刻扶着虚弱的苏妤坐下,双指并拢,那股独属于破妄之触的微凉气息,轻柔地点在她的太阳穴上。
“别怕,跟着我的引导,再看一次。”他的声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
苏-妤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温柔地梳理着,再次沉入那片火海。
这一次,画面变得无比清晰。
她看清了那个女人的侧脸,温柔而哀伤,正是凌子风的母亲。
她手中拿着一支火把,正将一本青铜封皮的厚重古籍投入火塘。
那古籍的封面上,似乎刻着几个扭曲的古字。
火焰舔舐着青铜,女人的嘴唇在翕动,一句带着无尽悲伤与决绝的低语,跨越时空,清晰地响在苏妤耳边:“儿子,娘不能让你……背这个命。”
苏妤猛地睁开眼,将这句话转述给了凌子风。
凌子风如遭雷击,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沉重。
他知道那本青-铜古籍是什么,那是《守门人真典》,是他们这一脉代代相传的宿命根源!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是这样。
母亲不是无法医治他的眼睛,而是选择了一条最惨烈的路。
楼兰秘术,“逆命燃精”……以燃烧自己的寿元与记忆为代价,强行逆转他身上那份守门人的血脉诅咒。
她烧掉真典,是为了彻底断绝这份传承,不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他以为自己是被命运抛弃,却不知自己是被母亲用生命死死护住的那一个。
就在这时,帐篷的帘布外,一道窈窕的身影悄然伫立,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
灯娘望着帐篷里凌子风那双空洞失明的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她烧了书,可火种……早已种进你眼里了。”
风沙骤歇的午夜,寒意刺骨。
凌子-风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要强行唤醒那个焚书者的幻影,他要亲口问一问她。
他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割破自己的手掌,温热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沙地上。
他以血为引,凭借着童年模糊的记忆,在地上画出了药经阁的详细布局图,最后,他将那本《残灯录》郑重地放在了记忆中“火塘”的位置。
“我来帮你。”苏妤握住他淌血的手,眼神坚定。
她闭上双眼,主动释放出自己脑海中所有关于凌子风母亲的记忆——那双替他整理衣领的温柔的手、衣襟上常年不散的淡淡药香,还有临终前,弥留之际,那一声微弱的呼唤:“风儿……活下去……”
血腥味与回忆交织,沙地上的血色阵图仿佛活了过来。
帐篷内的温度骤然下降,油灯的火苗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压得紧贴灯芯,几乎熄灭。
在《残灯录》的正上方,空气开始扭曲、折叠,一个背对众人的女子幻影,由淡变浓,缓缓浮现。
她手持火把,火光映照着她孤寂的背影,正是苏妤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一幕。
凌子风的破妄之触全力发动,感知着那幻影的能量波动。
他立刻断定,这并非亡魂,而是母亲最强烈的执念在《残灯录》这件信物上凝结成的“记忆锚点”。
他双膝一软,对着那个背影,重重地跪了下去。
沙粒硌着膝盖,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多年的痛苦与孺慕:“娘,我不怕背这个命。”
“我怕的是……你一个人扛到死,却连一个能让你说出真相的人都没有。”
话音落下,那焚书者的幻影猛然一颤。
她举着火把的手臂微微放下,然后,用一种极其缓慢、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火光映照下,那张脸庞依旧温柔,却无比苍白。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眼眶中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剧烈跳动着的、如同活物般的金色火焰!
下一刻,那两团金焰猛地从她眼眶中跃出,化作两道流光,径直射入沙地上的《残灯录》中。
只听“呼”的一声轻响,那本古老的册子竟无火自燃起来。
焦黄的书页在金焰中蜷曲、剥落,露出了底下隐藏的、用另一种血色铭刻的文字。
“心灯非灯,乃心死无惧时,一念不灭。”
凌子风豁然顿悟。
原来点燃所谓的心灯,根本不是什么复杂的仪式,而是一种抉择!
一种必须在内心深处,真正接受至亲至爱之人可能为自己牺牲、甚至已经牺牲的残酷结局,毫无怨怼,并愿意承其遗志,无畏前行的抉择!
他撕下衣袍一角,蘸着掌心依旧温热的鲜血,在布条上用力写下四个大字:“我愿代她。”
他将这块血布深深埋入《残灯录》下方的沙土中,仿佛一场迟到了太久的葬礼。
刹那间,异变陡生!
营地之外,那九尊一直默默守护着此地的巨大守门人石像,在死寂的夜色中,发出了“喀喀喀”的、令人牙酸的岩石摩擦声。
它们那巨大而僵硬的头颅,竟在同一时刻,齐齐转动,九双毫无生机的石质眼球,穿透了帐篷的阻隔,精准无比地、直勾勾地锁定了凌子风所在的方向。
整个沙海,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然而,凌子风感觉到的,却不仅仅是那九道来自石像的、宏大而冰冷的注视。
在更深、更远、更未知的黑暗里,仿佛有另一双眼睛,一双更加古老、更加漠然的眼睛,也因他刚才的举动而缓缓睁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上,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那道目光没有敌意,却比任何杀气都更令人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