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双螺旋纹路带来的并非新生,而是更深邃的梦魇。
归源舟静默航行于云海之上,凤无涯却夜夜坠入那片灰雾翻涌的记忆深渊。
那不是她的记忆,却比她亲历的任何一场死战都来得真实。
雾中,无数模糊的身影在哀嚎,在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每一次试图看清,都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回现实,醒来时浑身冷汗,心悸不止。
这绝非寻常。
凤无涯眸光一沉,唤来哑擂,命他取来一面以深海巨兽之皮制成的“听心鼓”。
她要他守在静室之外,以鼓皮的共鸣录下自己每夜入定后的呼吸与心跳频率,毫厘不差。
三日后,哑擂捧着三张用特殊墨迹描绘出的频率图卷,神色凝重地跪在凤无涯面前。
三张图卷,前段平稳,中段皆有一处诡异的断崖式跌落,心率放缓到近乎停滞,正是她进入深层修炼的状态。
而恰恰就在那断崖的最低点,图卷边缘,都无一例外地晕开了一小团极淡的墨痕。
那不是墨,是鼓皮感应到至阴至寒之气时,皮质自动分泌出的警示液。
凤无涯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墨痕,双目微阖,神识沉入万象点灵图。
果然,每当她的心神沉寂到极致,图卷那新生的双螺旋纹路边缘,竟会如汗珠般渗出一丝极寒的黑气。
那黑气细若游丝,却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颤巍巍地探出图卷,执拗地朝着一个方向延伸——那是连璟闭关的方位。
它像一条饥饿的毒蛇,正试图攀附上她与连璟之间那道最紧密的灵魂连接。
凤无涯心头一凛,当机立断,磅礴的灵力化作金色锁链,瞬间将整个识海通道层层封锁,隔绝了那丝黑气的窥探。
她缓缓睁开眼,眼中杀意与疑云交织。
“煨娘。”一声清冷的传唤穿透舟体。
片刻后,那个浑身缭绕着香火气息的盲眼女子被引了进来。
“你曾说,南荒圣湖在哭。”凤无涯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它哭的是谁?”煨娘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转向凤无涯,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枯瘦的指尖,轻轻触碰身旁一盏长明香火的灯芯。
火焰微微一跳,映着她苍白的脸。
她闭上眼,仿佛在倾听来自远方的悲鸣,许久,声音才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响起:“陛下……它哭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一群从未被供奉、被记得的‘旧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无形的怨念都吸入肺腑,“是灶台里烧断的残铲,是深井下锈死的铁链,是战死沙场却无人收殓的断矛,是所有为世人所用、却被遗弃在角落里腐朽的器物……它们的怨念,正顺着那场灵雨在天地间留下的脉络,一点一点,朝着地心汇聚。”就在此时,风艄儿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舱门口,单膝跪地,声音急切:“陛下!南荒急报!圣湖湖底那座被您镇压的祭坛,四周原本已经干涸的符文凹槽,竟……竟重新泛起了暗红色的血光!而且,而且每一道血光的流转方向,都与连璟大人道胎上的银色纹路,呈现出完全相反的共振!”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凤无涯豁然起身,金色的帝袍无风自动。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影一闪,已然亲赴湖底。
幽暗的湖水深处,那座古老的祭坛果然如风艄儿所报,正闪烁着不祥的血光,像一颗正在缓慢复苏的邪恶心脏。
凤无涯悬于祭坛之上,万象点灵图自眉心浮现,缓缓展开。
她没有选择攻击,而是将自身灵力尽数灌入图中,以双螺旋纹为核心,催动了其最深层的回溯之力。
她要看的,不是祭坛的结构,而是万年前,那位被后世称为“尸主”的点灵师,殉道的那一刻。
光影流转,万年前的景象如画卷般在湖底展开。
没有想象中的面目狰狞与滔天魔气。
画面中,那位点灵师衣衫褴褛,跪在一片寂静的星穹之下,双手颤抖地捧着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他的脸上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哀与不解,口中喃喃自语,声音跨越万年时空,清晰地传入凤无涯耳中:“我只是想为你们……为所有不会说话的‘你们’,点亮一盏灯……为何要烧我的骨?”轰!
凤无涯心头剧震。
原来如此!
“喑”的执念,从来都不是毁灭,而是报复!
报复所有“被辜负的奉献”!
她终于明白了,连璟那七夜血书,不仅仅是被动承受的诅咒,更是他那颗赤诚通透的灵魂,在无意识中,与这份跨越万古的、不被理解的悲恸产生的共鸣!
他替那些被遗忘的“旧物”在痛。
祭坛的血光愈发强盛,仿佛在嘲笑着她的醒悟。
但凤无涯的眼中却再无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决断。
她没有毁掉祭坛,反而伸出玉指,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蕴含着帝王之气的金红色血液,精准地滴落在祭坛中央权杖的残迹之上。
“若你恨的是遗忘,”她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响彻整个湖底,“那朕,便让你再也无法被忘。”话音落,她双手结印,万象点灵图光芒大作,一个繁复无比的逆向法阵以她为中心骤然张开,将整座祭坛笼罩其中!
她竟是要启动点化逆阵,将这座怨念的集合体,纳入她的【万物共祀】体系,赋予其一个全新的身份——“守忆之灵”!
刹那间,整片南荒圣湖开始剧烈轰鸣!
湖水翻涌,万千沉寂了不知多少个千年的旧物——断裂的兵甲、破碎的陶罐、朽烂的木梁……纷纷从湖底的淤泥中挣脱而出,周身闪烁起微弱却坚定的灵光。
它们不再散乱,而是自发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环形阵列,以祭坛为中心,以凤无涯为尊,仿佛一支沉默了万年的守陵军,终于等来了它们的女皇。
风艄儿在岸边看得目瞪口呆,失声惊呼:“它……它们……在朝您行礼!”然而,无人知晓的归源舟深处,连璟闭关的静室之内,正发生着更为恐怖的异变。
那朵悬浮在他头顶的九瓣灵莲,毫无征兆地开始急速旋转,莲心之上,原本由连璟心血烙印的金色“共生”二字,竟在瞬间被一股黑气侵染,变得漆黑如墨!
闭目已久的连璟猛然睁开双眼。
他的瞳孔不再清澈,里面竟倒映出无数双流着血泪的眼睛——那是历代以来,所有为凤无涯献出生命、最终消散的点化灵物的残念!
一道冰冷、怨毒的低语,仿佛从九幽之下传来,直接穿透虚空,在他耳边响起:“你以为……封印了我?可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因爱而痛,因奉献而被辜负,我就永远活着。”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夏北境,一面被风雪侵蚀了数百年的镇疆战鼓,在无人敲击的情况下,发出了震彻天地的第一声轰鸣。
鼓面之上,一层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赫然汇成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下一个,是你心里最软的地方。”归源舟内,凤无涯缓缓从湖底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没有去见任何人,只是静立于窗前,望着下方飞速掠过的大地山河,沉默了许久。
随即,她转身,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传遍了整艘巨舟:“传朕旨意,六部重臣,一刻钟内,于归源殿议事。”顿了顿,她补充了一句,让所有听到命令的侍从都心头一震。
“不必携带任何奏章,只命诏奴,将‘那件东西’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