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仙雾缭绕的太虚山下,大夏使团的车马卷起一路风尘,终于停驻。
那凡俗的喧嚣,与山门的清冷形成了刺目的对峙。
云渺子,这位执掌太虚山戒律的仙人,身着一袭云纹道袍,面容冷肃,立于千阶石台的最顶端。
他俯瞰着下方那渺小如蚁的人群,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群误入圣地的蝼蚁。
他没有开口,只是缓缓抬手,一道紫光莹然的符诏脱手而出。
那符诏并非飘落,而是如一道惊雷般悍然掷下!
“轰!”
紫符在距离地面三尺之处轰然炸开,雷光与烈火交织,瞬间将坚硬的青石板烧得焦黑龟裂。
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凝聚成一行行霸道无比的金色大字,烙印在焦土之上,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天威:
“凡俗妄启灵智,逆天而行,当毁其器、断其脉、诛其心。”
恐怖的威压如山海倾覆,随行的百官与禁军在这股力量面前,心神剧颤,仿佛灵魂都要被撕裂,纷纷惊恐地向后退去,脸色煞白。
这不仅仅是仙人的威慑,更是言出法随,将“天意”化作了实质的酷刑。
人群骚动,唯有一人未退。
凤无涯依旧穿着那身入山时未换的素色长袍,任凭灼热的气浪拂动她的衣角与发丝。
在所有人的退却中,她的前行显得格外刺眼。
她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那燃烧的碑文之前,周围的百姓与官员想拉住她,却发现一股无形的气场将他们推开。
她弯下腰,在那足以熔金化铁的火焰前,伸出了素白的手。
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那霸道的雷火在触及她指尖的刹和,竟如温顺的猫儿般收敛了所有威势。
她就这么将那份依旧燃烧着微弱火焰的诏书拾起,轻轻吹了一口气,最后的火苗便彻底熄灭,化作一张普通的紫色符纸。
她将符纸收入袖中,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收起了一封寻常家信。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抬起眼眸,望向千阶之上的云渺子,清冷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山上山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说这是天意?”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讽。
“可我看见的,是你们怕了。”
一言出,群山皆寂!
风停了,云滞了,连鸟鸣声都消失了。
山下的百姓与官员瞠目结舌,山上的仙门弟子满脸错愕。
他们从未想过,一个凡间帝王,竟敢当着太虚山山门,对仙人说出“你们怕了”这四个字!
这已不是挑衅,而是赤裸裸地撕下了仙门那层“代天行罚”的遮羞布!
就连太虚山深处,几座终年被禁制笼罩的洞府中,数道沉睡了数百年的苍老意志也在此刻被惊动,一双双洞悉世事的眼眸穿透了层层阻隔,落在了那个素袍身影之上。
云渺子的脸色瞬间铁青,刚要发作,一个更为古老、更为厚重的声音从问道崖的方向传来,响彻云霄。
“让她上来。”
云渺子身形一僵,不甘地收回了即将出手的手印,冷哼一声,侧身让开了道路。
问道崖前,云海翻腾,万千仙门弟子分列两侧,气氛庄严肃杀。
高耸的云台之上,太虚掌教洛天河端坐于蒲团,他须发皆白,面容古朴,眼神深邃得仿佛蕴藏着一片星空。
他看着独自走上问道崖的凤无涯,声音平静无波:“凡人帝王,你欲以凡俗之智,撬动天道之基,此乃万古未有之变数。本座不以力压你,便给你一个与天地对话的资格。”
他抬手一指崖底。
“此乃九重心魔试炼。若你能过七关而不失本心,本座便允你所求。”
话音刚落,问道崖下方的万丈深渊中,传来震耳欲聋的机括与锁链之声。
九根巨大的青铜心柱拔地而起,每一根都雕刻着狰狞的上古魔神,被粗大的玄铁锁链死死缠绕,符文流转,封印着难以想象的恐怖力量。
凤无涯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九根铜柱环绕的阵心。
刹那间,天地变色,周围的景象瞬间扭曲。
第一关,心魔幻境轰然降临。
她回到了登基那一日。
年幼的她穿着沉重而不合身的龙袍,被几位手握重兵的权臣死死按住肩膀,强迫她跪在祖宗牌位前。
“女子何堪治国!”“牝鸡司晨,国之将亡!”无数讥讽、唾骂、诅咒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冰冷而恶毒。
幻境中的小女孩浑身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屈辱地跪了下去。
然而,站在幻境之外的凤无涯,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她看着那个流泪的自己,轻声低语,仿佛在对过去的自己,也在对这片考验她的天地宣告:
“那一日我低头,不是认输,是在等火种落地。”
话音落下的瞬间,“轰”的一声,整个登基大典的幻象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镜子,寸寸崩碎!
第一关,破!
云台上的洛天河寻常人陷入心魔,要么沉沦,要么对抗。
而她,却以一种超然的审视姿态,赋予了过去屈辱全新的意义。
这种心性,已非凡人。
试炼继续。
第二关、第三关……幻象接踵而至,或至亲背叛,或万民唾弃,或江山倾覆,皆是帝王最深的恐惧。
但凤无涯心如磐石,一一走过,她的意志在一次次锤炼中,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愈发纯粹,愈发锋利。
转瞬,至第五关。
幻境骤变,血色滔天。凤无涯瞳孔猛地一缩。
心魔镜中映出的,是连璟!
他被无数道血色符文凝成的锁链钉在了一座顶天立地的道碑之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他的血肉正一点点消融,化作最精纯的灵气,融入道碑,仿佛在用自己的生命去供养冰冷无情的天道。
“看到了吗?这就是窃取天机者的‘代价’!”一个宏大的声音在幻境中响起,“他因你而生妄念,便要因你而受天谴。你若继续,他便形神俱灭!”
这一幕,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痛她的心。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将血肉碾碎。
然而,就在那极致的痛楚中,凤无涯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凛冽与决绝。
“用他的命来压我?可笑!”她抬起头,眼中血丝弥漫,“你们这些自诩为天的东西,根本不知道……他早就不属于‘天’了!”
话音未落,她竟不再被动破阵,而是主动伸出左手,并指如剑,狠狠划过自己的眉心!
一滴殷红如宝石的心头血滚落,她以指尖蘸血,在额前飞速画下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符文——渊瞳分灵的共鸣之印!
“连璟!”
她主动撕裂幻境,以自身精魂发出呼唤!
刹那之间,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夏皇宫深处,那座被重重阵法守护的寝殿内,一直沉眠的连璟身体猛地一震。
他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原本平滑的眉心,一道璀璨的金痕骤然裂开一线,露出一只淡漠无情、俯瞰众生的竖瞳。
一道跨越了时空与仙凡界限的意志,精准无误地传回了凤无涯的识海。
“别信他们说的‘代价’。”
第五关幻境,应声而碎!
凤无涯踏入第六关,势如破竹。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第七关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直端坐不动的洛天河,双眸中突然闪过一道精光,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掐动了一个无人察觉的法诀。
“【断源咒】!”
一股远超心魔试炼的恐怖力量凭空出现,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悍然侵入凤无涯的识海!
全场哗然,所有人都看到,一幅流转着无数星辰光点的玄奥图录,被硬生生地从凤无涯体内剥离出来,悬浮于半空,化作一个巨大的光茧!
正是【万象点灵图】!
“掌教!”云渺子又惊又喜,他明白了洛天河的意图。
这哪里是试炼,分明是巧取豪夺!
他要将这凡人窃取的造化之物,炼化为“先天灵种”,反哺仙门!
所有人都认为,凤无涯气运已尽。
被剥离了最大的依仗,她不过是个稍有心性的凡人。
然而,身处阵心,被剥离了灵图的凤无涯,非但没有倒下,反而仰天发出一阵清越而狂傲的大笑。
“哈哈哈哈……原来,这才是你们真正的目的!”
她在笑声中,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混合着自身燃烧的魂力,化作漫天血雾,喷向了空中的光茧!
她竟不守不退,反而以自身精魂为引,逆向侵入那被剥离的灵图光茧!
“这灵性不是你赐的!也不是天给的!”她沐浴在血雾之中,发丝狂舞,一字一句怒吼,声震九霄,“是千万双刨土耕地的粗糙的手,是无数双铸铁织布的疲惫的眼,是我的子民用他们的血与汗,一点一点,将它从尘埃里捧出来的!”
“你们,也配染指?!”
血染长空之际,远在大陆西南,那片名为葬文谷的禁地深处,一块刻着一个孤零零的“继”字的巨大黑碑,突然微微震颤了一下。
一道微不可察,却贯穿了虚空,无视了所有法则的共鸣,精准地汇入了凤无涯沸腾的血脉之中!
“轰——!!!”
空中的光茧猛然爆裂!
但那不是毁灭,而是……蜕变!
光芒散尽,【万象点灵图】重归凤无涯识海。
原本流转的星图纹路之中,竟浮现出无数细密如发丝,精密如齿轮般的新生脉络,仿佛从一片星空,演化成了一座浩瀚的工业天体!
它的力量,不再局限于对单个物体的点化!
“铮!铮!铮!”
凤无涯腰间钱袋中,那百枚随行的开元铜钱骤然悬浮而起,环绕在她周身。
每一枚铜钱方孔的“眼中”,都猛地睁开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灵光!
百枚铜钱,齐声发出低沉而统一的嗡鸣,化作一道意志传入她的脑海:
“愿效死忠。”
凤无涯缓缓踏出早已破碎的试炼阵。
她身后,那些被震碎的青铜心柱和山石,竟自动聚拢、重组,在问道崖上拼凑成一幅巨大无比的图腾——一个孤独的人影,牵引着成百上千的器物,共同行走在一条烈火铺就的漫漫长路之上!
万类同启!
“妖孽!”云渺子脸色大变,再也按捺不住,就要出手镇压这诡异的景象。
一只苍老的手,却搭在了他的肩上。
洛天河不知何时已走下云台,制止了他。
这位活了千年的老掌教,死死地凝视着那幅由碎石组成的图腾,
他沙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
“……万类同启……这不是窃取造化……”
“……是文明,自己点燃了灯。”
试炼结束的翌日,喧嚣散尽,太虚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所有人都以为,那位惊世骇俗的大夏女帝,会就此下山,带着她的胜利与警告返回凡尘。
然而,她并未离开。
问道崖上,那场惊天动地的试炼痕迹犹在。
晨光熹微,凤无涯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崖边。
喧嚣与骚动似乎都已从她身上褪去,只剩下一种如深渊般的沉静。
她的目光越过了云台,越过了那些心有余悸的仙门弟子,落在了一处无人问津的所在。
问道崖的更深处,是一片古老而寂静的地方。
有些答案,不在人声鼎沸处,而在万古寂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