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心印符自燃的那个深夜,长乐宫灯火未熄,却寂静得如同坟墓。
凤无涯没有召见任何一位大臣,只是平静地吩咐内侍将仍在昏迷中的灰儿送入偏殿,以温玉床和千年参汤细细调养。
她独自一人,来到渊瞳池畔。
池水幽黑如墨,深不见底,仿佛直通九幽。
凤无涯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抚过悬浮在池水上方的【万象点灵图】。
图中,一条代表着大夏南北灵气贯通的枢纽脉络,此刻已然断裂。
那一道裂痕,细若游丝,却像一道悬在整个王朝头顶的催命符。
凛冽的夜风卷过长廊,廊下阴影中,连璟的身影笔直如枪。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手臂,但袖口边缘,丝丝缕缕的黑色诡纹却如活物般蜿蜒爬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几次张口,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眼中的忧虑与痛楚几乎要满溢出来。
“你说过,创世神劫的本质,是吞噬一切既定的秩序。”
凤无涯的声音忽然响起,清冷而平静,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死在那道致命的裂痕上。
“可如果……我先一步,建起一个连神明都舍不得亲手毁灭的世界呢?”
话音未落,她翻手取出一枚小巧玲珑、颗粒饱满的金黄穗子。
那是她从江南带回的头茬稻谷,在月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凝聚了江南所有的阳光和雨露。
她将那粒稻谷托在掌心,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它说话,又像是在对整个天下宣告一个疯狂的誓言:
“我要让这天下,饿不死一个人。”
三日之后,女帝轻车简从,亲赴江南。
她没有去往任何富庶的州府,而是径直来到了传说中的“千亩洼”。
这里曾是江南最肥沃的土地之一,却在十年前的一场旷世大旱中彻底沦为一片死地,土壤板结如铁,寸草不生,成了无数流民的伤心地。
月上中天,清冷的辉光洒满荒原。
凤无涯摒退了所有随从,独自走到死田中央。
她没有丝毫犹豫,并指如刀,在自己白皙的掌心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殷红的皇血,带着一丝淡金色的光晕,滴落下来,精准地浸润了她早已备好的一粒稻种。
她单膝跪地,将这粒浸透了帝血的种子,轻轻按入龟裂的土壤之中。
“以我之血,饲汝之灵。以我之愿,化汝之形。天地为证,众生为名……点化!”
古老而晦涩的真言,自她唇间吐出。
刹那间,风云变色!
以她为中心,脚下的死地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恐怖声响,坚硬如铁的土壤寸寸龟裂,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生机绿意从裂缝中疯狂涌出!
那粒被埋下的稻种,竟以违背常理的速度破土而出!
一抹脆弱的嫩芽,在月光下疯狂生长,转瞬之间拔高成株,碧绿的叶片如凤凰的羽翼般舒展开来,金黄的穗头则像一串串沉甸甸的金铃,优雅地垂落。
这仅仅是个开始。
一株,十株,百株,千株……奇迹如瘟疫般蔓延开来!
金色的浪潮以凤无涯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席卷,所过之处,荒芜尽退,死地复苏!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原本万籁俱寂的“千亩洼”,已经彻底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金色海洋。
万亩沃野凭空而生,稻浪翻滚,每一颗稻穗上的露珠都折射着朝霞的七彩光芒,宛如天宫之上倾泻而下的锦缎。
无数被惊动的百姓和流民跪伏在田埂之上,望着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激动得泣不成声,一遍又一遍地叩首高呼:
“神禾!是神禾降世啊!”
在稻田的最中央,一株高达数丈的巨型稻禾缓缓挺立。
它的形态奇异,竟好似一位温柔的慈母,怀抱着无数饱满的子嗣。
它随着晨风轻轻摇摆,枝叶摩擦间,竟发出一种低沉而悠扬的哼唱,那是一首无人听得懂,却能让所有听到的人感到内心安宁的摇篮曲。
“禾母”初醒!
神禾降世的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一日之内传遍江南。
无数因饥荒而背井离乡的流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眼中闪烁着绝处逢生的光芒。
凤无涯当即下令,于田边设立“启灵台”,由她的心腹女官周阿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第一批收获的新米蒸煮成饭。
当锅盖掀开的那一刻,一股无法形容的浓郁香气冲天而起,竟飘散出十里之遥!
那米饭粒粒晶莹如玉,入口甘甜生津,咀嚼之下,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竟有滋养干涸经脉的神奇功效!
随行的史官裴昭南激动得手腕颤抖,当场挥笔记载:“帝以心血点化,一夜而成万亩金田,三日便可炊食。此米非天赐,乃陛下济世之仁心所化也!”
然而,盛世之景下,总有阴影潜藏。
当天深夜,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潜入了稻田的边界。
为首的是一个跛了脚的少年,面容因长期的饥饿而蜡黄,眼神却凶狠如狼。
他手中高举着火把,压低声音嘶吼道:“这是女帝用来奴役我们的粮食!烧了它!天下就没有贵贱之分了!”
他叫申屠野,外号“炭牙”,父母皆在十年前的旱灾中饿死于此地,他对这片土地,对所有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火把高高扬起,眼看就要点燃那金黄的稻秆!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无形丝线,不知从何处射来,闪电般缠住了申屠野的手腕,那股巨力让他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申屠野惊骇欲绝,猛然回头,只见身后一片摇曳的稻叶之间,一抹窈窕的青色影子正无声无息地逼近,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比狼还冷。
正是奉命在此巡防的“叶影哨·青缕”!
然而,不等青缕动手,一个清冷的声音便从田埂的另一头传来。
“住手。”
凤无涯的身影沐浴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她没有斥责,更没有下令擒拿,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群满眼仇恨的少年。
“把他带到禾母面前来。”
申屠野被无形的力量押解着,踉跄地来到那株巨大的“禾母”之下。
他惊恐地发现,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只见那株“禾母”竟像拥有生命一般,自动分离出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饱满稻穗。
而那些田间的稻草人,此刻竟一个个活了过来,它们笨拙却坚定地扛起那些金黄的谷物,迈开步伐,默默地走向田野之外,那些聚集着老弱病残的贫户窝棚。
“你说,这是奴役之粮?”凤无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可它自己,知道该去往何方。”
申屠野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呆呆地望着那些自发劳作的稻草人,耳边又响起了禾母那低沉温柔的歌谣。
那旋律……那旋律……
“娘……”
少年眼中的凶狠瞬间崩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娘……我娘临死前……就是唱着这首歌哄我的……”
原来,这首早已失传的摇篮曲,正是百年前那场大饥荒中,无数绝望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为了哄骗饥饿的孩子入睡而哼唱的民间小调。
它承载了那一代人最深沉的痛苦与爱,早已被岁月掩埋,却在凤无涯以皇血和众生愿力点化禾母之时,从这片土地的地脉记忆深处,被重新唤醒!
凤无涯缓缓蹲下身,从地上捧起一捧被神禾滋养过的、湿润而肥沃的泥土,递到申屠野的手中。
“你恨的,是那些宁可让粮食烂在仓库里,也不肯开仓赈灾的权贵,而不是这能救命的粮食本身。”
“今日起,我赐此神禾名为‘稷灵籽’。所有稷灵籽田地,由地方百姓共管。每季收成,均分三份:一份归耕者所有,一份充入国仓以备不时之需,最后一份,赠予天下所有孤寡老弱。”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少年,以及他身后那些不知所措的同伴,声音虽然轻柔,却响彻在每个人的心底。
“你要烧了它,不如留下来,监督它,看看我凤无涯说的话,是否算数。”
最后,她转身望向那片在夜风中翻涌不休的金色稻海,轻声道:
“我不怕你们反抗,我只怕你们,连相信都不敢。”
“相信一个好日子,本就是你们生来就该有的。”
远处,皇都,渊瞳池深处。
那第九块沉寂了千年的创始碑影,在这一刻,竟微微震颤了一下,仿佛感应到了某种跨越了时空与距离的、新生的“集体愿力”。
与此同时,长乐宫的密室之中,一直为凤无涯护法的连璟,猛然弯下腰,一口漆黑如墨的逆血狂喷而出,染黑了身前的地面。
他艰难地摊开手掌,只见那枚原本光华内敛的道胎印记之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却狰狞的裂痕。
凤无涯点化盛世的无上伟力,其代价,正通过那条横跨南北的灵枢脉络,尽数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金色的稻浪在江南的月下缓缓铺开,昭示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即将来临。
然而,希望的曙光背后,无人知晓的牺牲,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