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微弱却又顽强。
然而,这顽强并非复苏的征兆,而是毁灭的前奏。
以连璟的身躯为战场,那源自血脉深处的道胎之力,与镌刻于灵魂之上的契印诅咒,正进行着一场不死不休的绞杀。
他每吐纳一次,周身三尺之内的空气便不堪重负地崩裂开一道道漆黑的蛛网裂痕,仿佛空间本身都在哀鸣。
“来不及了。”默僧枯槁的手指捻动着佛珠,声音却如洪钟贯耳,“道胎正在吞噬契印,而契印则在反噬宿主。再这样下去,他会连同这片空间一起被撕成齑粉。”
殿内空气凝重如铁。
司马昭南甲胄铿锵,上前一步,声音嘶哑:“大师,可有解法?”
默僧的目光穿透了人群,落在那个身着玄色帝袍、静立不语的女子身上。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入众人心湖:“唯一的办法,是以‘点灵之血’强行注入契印核心,冻结反噬。此血,非凡血,乃是承载着文明气运与皇者意志的至阳之血。”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于凤无涯。
默僧的眼神悲悯而残酷,他继续说道:“但陛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要用自己的生命本源去温暖一个注定要杀死你的人。契印的反噬被暂时压制,便会加倍记下这份‘恩情’,待他日爆发,对陛下的杀意将攀至顶峰,再无转圜余地。”
“不可!”司马昭南轰然跪倒,声震殿宇,“陛下乃万民共主,九天之凰,岂能为一人之安危,行此逆天之举!连璟与陛下的宿命已定,强行干涉,只会招致更大的灾祸!”
凤无涯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双金色的瞳眸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缓缓抬起手,纤细的指尖划过自己胸前衣襟。
“昭南,”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这煌煌盛世,需要靠躲在一个男人的刀下、靠牺牲一个无辜的灵魂才能苟活,那它从一开始,就不值得存在。”
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金光一闪!
凤无涯的指尖已然并拢如刀,干脆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心口。
一滴璀璨如烈日的皇血,带着灼热的生命气息,从伤口处缓缓渗出。
它没有滴落,而是悬浮于空中,散发着令万物臣服的威压。
她取出一只温润的玉瓶,小心翼翼地将那滴心头血封入其中。
随即,她走到连璟床前,无视他周身崩裂的空间裂痕,俯下身,将玉瓶抵在他紧锁的眉心。
“我凤无涯的天下,不认命。”
她轻声低语,指尖微动,玉瓶应声而碎。
那滴金色的皇血,如一颗微缩的太阳,瞬间烙印进连璟的眉心契印之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
凤无涯与连璟的神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强行拽出,一同坠入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境。
眼前,是一座正在崩塌的灵启巨城。
天空被撕裂,大地在哀嚎,无数恢弘的建筑化为尘埃。
她看见自己,或者说,是万年前的那个自己,身着祭祀华服,站在高耸入云的祭坛之巅。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悲悯而解脱的微笑,坦然迎向前方刺来的一剑。
持剑者,正是连璟。
彼时的他,眼神空洞,仿佛一具执行命令的人偶。
长剑贯心,没有鲜血,只有无尽的光华从她体内逸散。
在她身躯缓缓倒下的瞬间,那个空洞的“连璟”却突然浑身剧震。
他丢掉长剑,疯了一般冲上前,抱住那具正在消散的身体,发出了野兽般痛苦而迷茫的嘶吼:
“我执行了命令……我完成了使命……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
幻境流转,悲鸣声远去。
一个手持灯盏的白衣女子,身形朦胧,缓步从虚无中走来。
她将手中那盏奇异的心形琉璃灯放入凤无涯的手中,灯火微弱,却映照出无尽的过往。
“你们忘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执灯女的声音悠远而缥缈,“但记住,只要灯不灭,记忆就能在灰烬中重生。”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葬文谷深处的主碑殿内,异变陡生!
那枚一直悬浮在凤无涯身侧的语茧·残章,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撞向中央那块巨大无比的主碑!
“轰——!”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巨响,整座葬文谷随之剧烈震动。
被语茧灵体撞击的碑面之上,无数繁复的铭文疯狂流转,最后,第九块一直模糊不清的碑影,在轰鸣中彻底显现出它的全貌!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画,而是一幅浩瀚无垠的星图!
星图之上,九颗星辰熠熠生辉,清晰地标注出了九处坐标。
每一个坐标下方,都刻着一行古老的灵启文字——
西南葬文谷、北方枯骨原、东海沉舟渊、西域鸣沙窟……
九处“灵启遗骸”,九个被遗忘的文明支点,在这一刻,昭告于世!
“贫僧……使命已了。”
默僧站在即将倾塌的碑殿中央,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
他唇缝间最后一根维系着生机的金线,悄然飘落,化作尘埃。
下一瞬,他枯槁的身躯迅速石化,最终化作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以自己的身躯,撑起了这摇摇欲坠的因果殿堂。
当凤无涯抱着悠悠转醒的连璟走出大殿时,恰好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
连璟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当他看到凤无涯胸前那抹被血浸染的金色痕迹时,瞳孔骤然一缩,心口传来一阵陌生的刺痛。
然而,不等他开口,更宏大的异象降临了。
天空,裂开了。
一道横贯天际的巨大缝隙中,没有雷霆,没有风暴,只有无尽的柔和光芒倾泻而下。
一座由无数浮空碑石组成的古城虚影,缓缓从裂缝中降临,它的轮廓是如此熟悉,正是凤无涯在幻境中所见的灵启巨城!
城门之上,两个龙飞凤舞的古字,跨越万古时空,映入所有生灵的眼帘——归灵。
葬文谷内外,无数百姓仰望天穹,从最初的惊恐化为狂热的叩拜,山呼海啸。
田埂间,成千上万的草人停止了劳作,集体抬头,望向天空中的神迹。
禾母巨大的身躯深深弯下,致以最古老的敬意。
而在遥远的北境,九百玄甲军士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面向南方,单膝跪地,铁甲齐齐叩响,声震北疆!
凤无涯沐浴在那片神圣的光辉之下,金色的瞳孔仿佛洞穿了时空,看到了文明的起点与终点。
她终于明白,所谓的点化,从来不是凭空的创造,而是唤醒。
唤醒这片土地之下,沉睡了万年的文明共识。
她抬起头,迎着那座从天而降的归灵城,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身旁连璟的耳中,也仿佛在向整个世界宣告:
“我不是归来者……我是继承者,更是改写者。”
当夜,万籁俱寂。
连璟独自立于崖边,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他摊开手掌,掌心那道狰狞的道胎裂痕中,原本镌刻的“共生者,当诛”四个血色铭文,正在如死皮般悄然剥落。
而在那剥落的废墟之下,四个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新生铭文,缓缓浮现——
愿随灯往。
也就在这一刻,无人知晓的深渊最底层,最后一枚象征着终极诅咒的黑色碑石碎片,无声无息地飘起,融入了虚空。
那道在黑暗中回荡了万年的低沉笑声,终于变得清晰可辨,带着一丝玩味与冰冷的残酷。
“第五枚钥匙……熔断了。有点意思,这一次,他们竟然想逃。”
归灵城的光辉笼罩了整片苍穹,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未知纪元的开启。
山谷之内,万籁俱寂,只余下风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她的下一个命令。
而在那遥远的、无人能及的深渊之底,那声低笑渐渐隐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余音,在黑暗中回荡不休——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