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老的本能甫一苏醒,便化作了最直接的暴乱。
“咔嚓!”
一具刚刚披上霜雪之铠的骸骨猛地扭过头,空洞的眼眶中,守护的幽蓝瞬间被血色凶光吞噬。
它舍弃了手中制式的骨刃,五指成爪,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是朝着身边最近的活人士兵扑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仿佛一道瘟疫,瞬间感染了近百具形态最为完整的骸骨。
它们不再是沉默的英魂,而是嗜血的野兽,咆哮着冲向灯火通明的营地,霜雪铠甲在月下反射出森然的白光。
“镇!”
断旌反应最快,手中那杆饱经风霜的残破旌旗猛然一顿,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山岳般镇压而下。
然而,那些暴动的骸骨只是身形一滞,眼中血光竟与断旌眼中的幽火产生了诡异的共鸣,让后者忽明忽暗,险些失控。
断旌闷哼一声,显然这镇压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不对劲!
凤无涯心头警铃大作。
她足尖一点,身形如风中残叶,飘然落在一处高耸的哨塔之上。
渊瞳开启,金芒流转,视线瞬间穿透了茫茫风雪。
百里之外,一幅巨大无朋的血色画壁,竟是凭空悬浮于天地之间!
那画壁之上,笔触扭曲而疯狂,勾勒着无数挣扎的人形,血色的线条仿佛一条条锁链,将万千魂魄禁锢其中。
那不是天然的异象,而是人为绘制的、歹毒至极的“困魂图”!
就在此时,营地边缘的雪堆突然炸开,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赫然是本应在调理骸骨的丹阙子。
他浑身是血,脸上满是凝固的血污与新添的抓痕,仿佛刚从地狱逃出。
他甚至顾不上爬起,便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别信那些完整的骨头!它们被污染了!真正的忠魂……真正的忠魂都被画进去了!”
这一声呐喊,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丹阙子指着那远方若隐若现的血色画壁,眼中满是恐惧与悔恨:“百年前,花无归寻到我……她以我全族性命为胁,逼我以自身精血为墨,绘制这幅‘困魂图’。她说,是为了封印那些战死后依旧躁动不安的魂魄……可我画到最后才发现,她骗了我!被封印的,恰恰是那些意志最坚定、战意最纯粹的忠魂!只有残缺之躯,因魂魄不全,才逃过了画卷的吸摄,保留了最纯粹的战意!”
真相大白!
完整的骨架,因为最接近生前,反而成了煞气最好的容器。
而那些残缺的,因其不全,反而成了纯粹的“白纸”!
凤无涯没有丝毫犹豫,对身侧的连璟道:“护住营地!”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朝着那血色画壁冲去!
亲身立于画壁之前,那股冲天的煞气与怨念几乎要将人的神魂撕裂。
凤无涯深吸一口气,一步踏入画中。
眼前景象骤变,她仿佛坠入了一个由鲜血与哀嚎构成的世界。
万千魂影被血色丝线捆缚在画卷的夹层空间,正发出无声的咆哮,不断撞击着无形的边界,每一次撞击,都让画壁的血色更浓一分。
“破!”凤无涯金瞳神光暴涨,欲以蛮力撕开这片空间。
然而,那画中煞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疯狂涌入她的识海,无数残忍血腥的画面冲击着她的心神,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自心底升起,险些让她堕入疯狂。
“凝神!”
一声清喝如晨钟暮鼓,将她从沉沦边缘拉回。
连璟不知何时已至她身后,一手抵住她的后心,精纯的道胎之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强行牵引着她暴走的神识回归。
“此画以三千英魂的执念为基石,与地脉煞气相连。强行破画,只会让这些忠魂与画卷一同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凤无涯眼中的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冷静。
她看着那些痛苦挣扎的魂影,脑中灵光一闪。
执念……既然因执念被困,那便以执念解之!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由她入主凤天皇朝时,随手将宫中一支普通发簪点化而成的玉蝶——“灵语蝶”。
此蝶本无大用,却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并放大任何声音。
凤无涯指尖逼出一滴精血,点在灵语蝶之上,同时将一丝神念渡入,模拟着她从花无归记忆中窥得的、那位女战神出征前最常下达的号令。
蝶翼轻振,不再是无声,而是发出了金戈铁马般的铿锵之音。
一道威严、肃杀、却又带着一丝归家期盼的号令,响彻整个画中世界:
“玄甲听令——归营!”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疯狂撞击边界的魂影,齐齐一震。
它们缓缓转身,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道记忆深处最熟悉的身影。
执念找到了归宿,疯狂化为了纪律。
“归营!”
不知是哪个魂影发出了第一声回应。
紧接着,三千魂影如接到军令的战士,整齐划一地转身,不再攻击画壁,而是朝着凤无涯这位“传令者”所在的出入口,奔涌而来!
轰——!
失去了执念支撑,血色画壁瞬间崩解,化作漫天血色光点。
三千道精纯至极的战魂,如乳燕投林,盘旋于凤无涯周身,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纯粹战意。
“就是现在!”凤无涯双手结印,【万象点灵图】自她背后轰然展开,古老而神秘的图卷覆盖了整片枯骨原。
她抓过一片“霜戎卫”的残破甲片,将其作为媒介投入图卷中心。
“以残躯为舟,以战魂为帆——融!”
随着她一声令下,那三千战魂瞬间被图卷牵引,精准无误地注入到战场上那些最残破、最不起眼的骨架之中!
完整的骨架被弃之如敝履,反而是那些断手断脚、甚至只有半截身子的骨骸,成为了英魂回归的殿堂。
新的骸云骑,成型了。
它们不再披着那层华而不实的霜雪之铠,骨骼之上,一道道古朴繁复的战纹凭空浮现,流淌着淡淡的金光。
一股股纯粹的战意从它们体内涌出,竟在体表实质化,凝聚成了一副副样式古老、刻满岁月痕迹的玄黑甲胄!
断旌站在队列最前方,它那残缺的半边身躯上,战纹最为璀璨。
它缓缓举起手中的断旌,眼中幽火明亮而稳定。
随即,它用仅存的右臂,重重叩击在自己由战意凝聚而成的胸甲之上。
“咚!”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心跳。
“咚!咚!咚!”
五千骸云骑,无论新旧,动作整齐划一,同时举臂叩甲。
那声音不再是骨骼的脆响,而是金石交击的闷雷!
一声声叩甲,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竟引得四野共鸣,远处的万年雪峰在这恐怖的音浪中不堪重负,轰然崩塌,掀起漫天雪崩!
云端之上,风雪汇聚,花无归的身影悄然浮现。
她凝视着下方那支脱胎换骨、残缺却昂首挺胸的军队,看着它们身上那熟悉的玄甲战纹,眼中流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切的湿润。
她从云端飘落,在凤无涯面前,在五千骸云骑的注视下,这位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绝世女战神,缓缓单膝落地,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
“……你做到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们,不是冰冷的兵器。是归来者。”
为试锋芒,当夜,凤无涯便下达了第一个作战指令——夜袭盘踞北境多年的悍匪“黑脊营”。
五千骸云骑踏雪无痕,行军之时,竟无半点声息。
它们还未靠近敌方营寨,那由纯粹战意凝聚而成的凛冽战煞,便已如无形的寒潮,先行笼罩了整座山谷。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篝火瞬间熄灭,巡逻的马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魂魄便已被这股刺骨的寒意锁住,瞬间意识全无,瘫软在地。
断旌一骑当先,手中残破大旗轻轻一扫。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肉横飞。
旗风过处,整座黑脊营,连人带寨,瞬间被一层厚厚的玄冰覆盖,化为一座死寂的冰墟。
捷报传回,司马昭南彻夜未眠,于帅帐中秉笔疾书,为这支新生灵军写下了第一笔注脚:“北境灵军志·初战:不见刀光,唯闻风啸;未闻战鼓,已定乾坤。”
庆功之夜,营地里难得有了几分暖意。
花无归悄然走到正在擦拭渊瞳的凤无涯身边,声音低沉而凝重。
“骸云骑虽已成军,但还不是她们最强的形态。我能感应到……在这枯骨原的最深处,地下还有一座更古老、更庞大的坟窟,那里埋葬着‘最初的九百玄甲’——那是我当年的亲卫。”
她摊开手,掌心是一枚碎裂的玉佩,上面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
“她们的怨念与忠诚都太过强大,被地脉深处的阴煞之气镇压着。若想唤醒她们,需要真主之血为引,以此物为信。”
花无归将碎玉递到凤无涯面前,目光灼灼:“这是我最后的信物,也是她们唯一的烙印。你若敢用它去唤醒她们,从那一刻起,你才是这支部队真正的主人。”
凤无涯接过那枚冰冷的碎玉,没有丝毫迟疑。
她看了一眼自己心口处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竟是直接将碎玉的尖角按了进去。
鲜血瞬间涌出,浸染了那枚古老的碎玉,仿佛为它注入了新的生命。
就在鲜血与碎玉接触的刹那,凤无涯的渊瞳深处,那从未有过动静的第九块漆黑碑影,竟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回应着某种跨越千年的古老契约。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丹阙子抱着酒坛,倚墙而坐,浑浊的眼中倒映着凤无涯的身影,他痴痴地低语着,像是在对谁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画完了……终于画完了……这最后一幅,是她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