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温柔地洒在祖坟那块断裂的石碑上,石缝里还留着昨晚刀砍过的痕迹。裂口很深,边缘泛着冷光,像是被什么特别锋利的东西硬生生劈开的。阳光照上去,一闪一闪的,像蛇鳞眨了下眼睛。
陈砚躺在地上,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得像风箱在拉。他的手指插在土里,能感觉到地底那股震动正慢慢消失——那是巨龟走动时带来的地脉波动,缓慢、沉重,像心跳一样规律。他没敢动,不是累得爬不起来,而是怕——怕那巨龟还没停下。
他闭着眼,靠怀里那本残卷传来的温热去感应地下的动静。这本残卷是父亲临死前塞进他手里的,纸页焦黄,背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纹路,据说是“地枢图”的一部分,能听懂大地的呼吸。现在,它正贴在他胸口微微发烫,像一颗沉睡多年的心突然跳了一下。
昨夜的一切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时天刚黑,北岗山脚下的雾气开始往上爬,像一层层灰白的纱幔裹住了整片荒原。陈砚蹲在断碑后头,手里攥着电工刀,刀刃已经崩了个小口子。他知道不能再等了。巨龟的脚步越来越稳,每一步都踩在节气点上:霜降、冬至、立春、惊蛰……四步为一轮。一旦完成,它的符文系统就会彻底激活,背甲上的璇玑图将连通地核引擎,释放出足以撕裂山体的能量。
而一旦让它走完这一轮,整个村子都会塌进地下。
他曾亲眼见过一次——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祖父没能拦住它。那一晚,大地像煮沸了一样翻滚,老屋接连倒塌,水井喷出带着铁锈味的黑水,村口的大槐树根须暴起三丈高,像要逃离这片土地。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北岗多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而祖父的尸体横卧在龙骨水车旁,双手仍紧紧抓着一根青铜轴。
从那天起,陈砚就知道自己注定要接下这份使命。守陵人不只是看护祖坟的人,更是维系地脉平衡的“守脉者”。他们用血与土、火与铜,在大地上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止那些不该醒来的东西重新苏醒。
可如今,他是最后一个。
村里人都搬走了。年轻人去了城里的工厂,老人陆续病逝,只剩几户人家勉强留守。曾经热闹的田埂如今长满荆棘,灌溉渠干涸如枯骨,就连那座曾日夜转动的龙骨水车,也早已锈死多年。
但陈砚没走。他不能走。
因为他记得父亲临终前说的话:“你不是选择成为守脉人,是你生来就是。”
此刻,巨龟的四只脚原本踩得很有规律:霜降、冬至、立春、惊蛰,每一步都卡在节气的点上。可现在,节奏乱了。三处已经不对劲,只有惊蛰还没落下来。中间空了一秒多。
够了。
这点时间,对别人来说可能一眨眼就过去了,但对陈砚来说,足够改变一切。他知道,只要在这短短一瞬间引动地下水倒流,就能打乱巨龟体内“地核引擎”的节奏,让它踩空一步。
他撑着坐起来,膝盖一软,手砸进泥土才没摔下去。腿像被抽了筋,酸得发抖。昨晚那一战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和精神,但他不能停。一旦让巨龟完成一次完整的步伐,它的符文系统就会完全激活,到时候别说阻止它,靠近都等于送死。
他踉跄着往水车基座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昨夜留下的血迹上。那些血早就干了,混着泥成了黑红色的印记,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工具包还在石墩边,沾满了露水和泥。他翻出赵铁柱留下的芯片——那是老铁匠临死前从自己机械手臂里拆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据说连过北岗地母藤的神经。
赵铁柱是他父亲的老友,也是最后一个掌握“锻脉术”的工匠。五年前的一场暴雨夜,巨龟首次异动,赵铁柱带着自制的共振锤冲进北岗深处,试图切断地母藤与傀儡的连接。结果失败了。他的右臂被反噬电流烧毁,整个人瘫倒在泥水中,却硬是用左手把芯片从机械臂中抠了出来,交给赶来的陈砚。
“拿着……这玩意儿认得‘承’字……”他咳着血说,“它记得你们家的血。”
后来,赵铁柱再也没能站起来。三年前的一个雪夜,他在作坊里安静离世,手里还握着一把未完工的青铜齿轮。
陈砚把芯片插进用旧收音机改的信号发射器。刚接上,芯片边缘就泛起一层水波似的光,蓝绿色的纹路缓缓扩散,和残卷背面的图案隐隐呼应,好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终于认出了彼此。
他蹲下,三根手指贴地,测土温、湿度、导电性。土太干了,电流很难传出去。这不是好事。如果想靠人工电流模仿地脉跳动,就得有足够湿润的土壤当媒介。不然,信号再强也会像雨水落进沙地,瞬间没了。
他咬破手指,把血涂在导线接口上。鲜血渗进铜丝,立刻冒出一缕淡粉色的雾气。他又掏出一枚古铜钱,压住连接点。那铜钱正面刻着一个“承”字,是祖上传下来的信物,说是当年修龙骨水车时,钉第一根桩用的祭币。
铜钱贴上残卷上的“承”字,掌心猛地一热,一股暖流顺着胳膊冲上脑袋。刹那间,他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百年前,祖先们围着水车,敲打青铜齿轮,嘴里唱着古老的歌,而大地回应了一声低沉的嗡鸣。
那是《启脉谣》。
小时候,爷爷常在夏夜的院门口哼这首歌:
“铜钉入土三尺三,
铁索牵山九曲弯。
一声令下泉自涌,
天工开眼地不寒。”
据说,这首谣曲不仅是劳动号子,更是一种古老的共鸣咒语。只要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唱出来,就能唤醒埋藏于地下的“活机关”。
通了!
龙骨水车的齿轮发出“咯吱”声,生锈的轴开始转动。一开始只是轻轻震动,后来越来越明显,像一头沉睡的老兽睁开了眼。陈砚忍着头晕,手动调整齿轮组,让水轮按“惊蛰—立春—冬至—霜降”的顺序倒着转。
这不是自然的节奏,而是人为制造的混乱,就像把一首四季的歌倒着放。水流也跟着逆流,形成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脉冲,顺着地母藤的根系向北岗深处传去。地母藤是一种半机械化的古老植物网络,传说是由远古工匠种下的,用来调节生态,现在却被巨龟当成能源中心用了。
远处,巨龟抬起右前脚,符文流转,正要落下。
突然,它的脚顿了一下。
没完全停下,但像是踩空了一阶台阶,悬在半空多了一瞬。零点三秒后,才重重砸下。地面震了一下,但比平时轻。背甲上的璇玑图猛地晃了晃,蓝光像风中的蜡烛,几处小符文甚至闪了一下就灭了。
成功了。
陈砚盯着水车的转速表,指针在抖。齿轮咬合不稳,随时可能停。他知道,这种倒转非常危险,搞不好整个系统都会炸,连地下蒸汽管都可能爆。
他脱下工装裤,撕下一条布条,蘸着血在泥地上画出三条交叉的线。这是父亲笔记里的“三渠归一口诀”,能引导地下水汇聚,增强传导效果。他小时候见过父亲用这法子引出暗泉,救活整片田。
嘴里默念口诀,他把残卷一角按在三条线的交点上。地下水果然顺着纹路渗出来,在泵体周围湿了一圈。他赶紧把水车的链条接到液压臂的传动轴上,锈铁咬合,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三台剩下的灌溉泵同时启动,高压水流喷射而出,在空中汇成一股。
电离场早准备好了——那是他用废变压器改的简易装置,能让水流穿过时产生电火花。水柱在电弧中迅速升温,瞬间汽化,变成一道短暂的等离子束。没瞄准,全靠角度和时机——他只能赌。
一道白光划破晨雾,正中巨龟左前脚的关节缝隙。那里是他昨晚用刀劈开的旧伤,外壳本就裂了。高温一冲,符文当场熄灭一块,外壳崩开,黑色黏液从裂缝里流出来,带着机油和烂泥的味道。
巨龟发出一声低吼,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地底传来,整片北岗都颤了一下。树梢抖落露水,鸟群惊飞,村里的狗全叫了起来。
陈砚喘着气,盯着那道裂口。有用。但还没完。
他刚想关掉水车,远处巨龟的背甲突然剧烈起伏,大量黑液涌出,在空中拉成丝,像潮水一样扑向所有外露的机械。那些丝不是乱飘的,而是精准缠上每一个装置,像有意识一样。
液压臂最先被裹住,铁锈和血迹瞬间被黑丝覆盖。接着是三台水泵,一根根管道被吞进去。连水车的齿轮也被黏液渗入,发出刺耳的卡顿声。金属表面浮现出诡异的纹路,像是被什么东西重新编程了。
他猛地扯下铜钱,拍在信号器上,强行断电。水车停了,但已经晚了。液压臂被菌丝拖进黑雾里,转眼只剩个影子,像被黑暗吃掉了。
陈砚后退,一步步退到祖坟北边的土坡。风吹过来,带着凉意和土味。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残卷,边缘发烫,背面浮出四个模糊的字:“先止其足,再断其脉。”
他盯着那行字,又看向巨龟。它站着没动,左前脚还在流黑液,但符文已经开始慢慢恢复。脚步被打断了,但它没倒。它在等,等节气重新对上,等下一个落点。
陈砚攥紧残卷和铜钱,指节发白。刚才那一击不是赢,只是让它喘不过气。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他低头看脚边的工具包,只剩半截电工刀、几节电池、一把测距仪。没有芯片,没有完整系统,没人帮忙。但他还有手,还有土,还有这本残卷。
他蹲下,把残卷一角埋进土里,手掌贴地,闭眼静心。不是为了听地脉,而是为了记住节奏。
霜降:三长两短
冬至:两短一长
立春:一长两短
惊蛰:三短一长,带颤音
他把每一次震动记在指尖,记在呼吸里。这些节奏不只是数字,是大地的心跳,是祖先留下的密码。爷爷说过,百年前的第一代守陵人,就是靠这种感觉,在山崩前预知,在旱季引出甘泉。
等它再抬脚时,他要更快,更准,不能再让它踩回原来的路。
远处,巨龟的左后脚微微抬起,符文开始亮起。这次光芒更稳,节奏也接近正常。它在修复自己,也在试探反击。
陈砚睁开眼,右手握紧电工刀,左手按在残卷上。
刀刃划过掌心,血滴进土里。
鲜血渗入泥土的瞬间,残卷背面的纹路突然亮起,一道微光沿着地面蔓延,像点燃了一根看不见的引线。同时,他感觉到脚下传来一丝细微的共鸣——是地母藤在回应。
他猛地抬头,扫视四周:荒废的田埂、塌掉的石桥、断裂的沟渠。这里曾是村子的命脉,如今破败,但骨架还在。只要他还站着,就能唤醒它们。
他抓起测距仪,快速算出巨龟四肢的距离和重心位置。如果能在它右后脚落地前引发地面塌陷,就能让它失去平衡。而要做到这点,必须引爆北岗断层下的三口旧蒸汽井。
他翻出仅剩的两节电池,拆开外壳取出锂芯。又从工具包夹层摸出一小块磷片——是他以前从报废烟雾弹里抠出来的。把两者包进布条,做成简易热源,再用铜线引出导火索。
然后,他拖着发软的身体爬向最近的一口废井。井口被草盖着,下面传来闷热的气流。他把装置扔进井底,用铜钱再次激活残卷,借血契引动地气上升。
十秒……二十秒……
轰!
一声闷响从地下炸开,地面隆起又塌陷。巨龟右后脚刚落下,就陷进松软的泥里,符文乱闪,整个身体明显歪了一下。
机会!
陈砚翻身跳起,冲向另一边早已埋好的钢缆。那是他昨夜悄悄设的,连着废弃水坝的泄洪闸门。他拼命拉绞盘,锈死的齿轮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咔”地一声松了。
闸门打开,积蓄多年的湖水奔涌而出,顺着干河道直冲巨龟腹部。水流一冲,更多黑丝被冲掉,部分电路暴露,冒出青烟。
巨龟怒吼,背甲剧烈震动,想启动自愈。可就在这一刻,陈砚已冲回祖坟,把最后一枚铜钱塞进断碑裂缝,低声说:“承天接地,返本归元。”
残卷忽然飘起,悬在碑顶,背面纹路全亮,化作一张小小的星图。同时,北岗深处传来共鸣,七十二口古井同时喷出蒸汽,形成一个环形的能量场。
巨龟的动作彻底停了。
它的四只脚全偏离了轨道,内部节奏完全乱了。背甲上的璇玑图疯狂闪烁,最后“砰”地炸开,蓝光四散,像萤火虫飞舞。
陈砚跪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压住它,不是彻底打败。巨龟是“地核傀儡”,只要北岗的地脉还在动,它就还能醒来。
但它需要时间修复。
而现在,他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晨光铺满山岗,照在那本缓缓飘落的残卷上。风轻轻掀动纸页,露出背面一行从未出现的小字:
“凡持卷者,皆为守脉之人。”
他伸手接住残卷,紧紧抱在胸前。
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山风拂过断碑,吹动他的衣角。远处,被洪水冲刷过的河道泛着银光,像一条新生的血脉重新流淌。几只麻雀落在倒塌的石桥上,叽喳叫着,仿佛在庆祝一场无人知晓的胜利。
陈砚缓缓站起身,望向北岗深处。他知道,这场守护不会结束。也许明年,也许十年后,巨龟还会再次苏醒。但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这本残卷还在,他就一定会站在这个地方。
因为他是守脉人。
不是命运选中他,而是他选择了留下。
他转身走向村子的方向,脚步虽慢,却坚定。沿途,他顺手捡起一块掉落的青铜齿轮,放进工具包。也许哪天,它还能派上用场。
天空湛蓝,云朵舒展,新的一天,正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