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妃捏着云答应给的平安符,指尖反复摩挲着布面上歪扭的老虎头。这符针脚粗得像麻绳,却比养心殿里那些绣着龙凤的锦缎更让她心安。殿外传来秦风的声音,说沧州送来的酒到了,她眼睛亮了亮,起身时,鬓边的赤金步摇轻轻晃动,映得铜镜里的人影多了几分柔媚。
“陛下,我爹娘送来的酒,要不要现在温上?”她走到御案旁,见陛下正对着一份奏折蹙眉,那是关于江南盐税的,字里行间都是盘根错节的利益。
陛下抬眼,看见她眼底的期待,便放下朱笔:“好,陪你喝两杯。”
酒壶在炭火上咕嘟作响,沧州老酒的醇厚香气漫开来,混着殿里的龙涎香,竟生出种奇异的安稳。张淑妃给陛下斟酒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顿了顿,像有细微的电流窜过。
“我娘说,这酒得配着腌萝卜吃才够味。”她从食盒里拿出一小碟萝卜干,是她亲手腌的,咸中带辣。
陛下夹了一筷子,就着酒咽下,忽然笑了:“果然比御膳房的酱菜有滋味。”他看着她,“你呀,总带着股子野气,倒让这宫里不那么闷了。”
张淑妃被说得不好意思,低头抿酒,酒液滑过喉咙,暖得心口发烫。她想起临行前母亲偷偷塞给她的话:“皇家的饭不好吃,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待他真,他总能感觉到。”此刻看着陛下眼里的笑意,她忽然信了母亲的话。
正说着,青禾匆匆进来,脸色发白:“娘娘,西苑那边……玉答应好像要生了,李太医让人来报,说情况不太好。”
张淑妃手里的酒杯晃了晃,酒洒在袖口。陛下放下酒杯,眉头紧锁:“怎么回事?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
“李太医说……是动了胎气,恐怕……”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
陛下起身往外走:“去西苑。”
张淑妃连忙跟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西苑的药味比前日更浓,还混着血腥味。玉答应的惨叫声从内殿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太医守在门口,脸色灰败,见陛下进来,扑通跪倒在地:“陛下,臣……臣尽力了……”
“里面怎么样?”陛下的声音沉得像冰。
“胎像不正,血止不住……”李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臣早就说过,那药不能再用,可……”
话没说完,内殿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一个稳婆抱着个血淋淋的襁褓跑出来,脸色惨白:“陛下,是个皇子……可是……没气了……”
玉答应的声音微弱地传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陛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没了情绪:“玉答应产后虚弱,送去静心苑休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出来。”他顿了顿,看向李太医,“按你之前的方子,好好调理她的身子。”
李太医愣了愣,随即磕头:“谢陛下开恩。”
张淑妃站在廊下,冷风吹得她指尖发凉。她看着那被抱走的空襁褓,忽然明白了——陛下早就知道药有问题,却一直没叫停,直到孩子没了,才松了那剂猛药。这其中的权衡,让她后背泛起寒意。
回到养心殿,酒还温着,可两人都没了兴致。陛下靠在榻上,捏着眉心,没说话。张淑妃给他续了杯热茶,也安静地坐着。殿里的烛火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吓到了?”陛下忽然开口。
张淑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臣妾只是……觉得那孩子可怜。”
“这宫里,可怜人多。”陛下看着她,“你想保所有人,可你保不住。”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张淑妃心上,“往后,别总想着谁都帮,先顾好你自己。”
张淑妃没说话。她想起沧州的爹娘,想起堤坝上的石桩——在家乡,邻里间总会互相搭把手,可这宫里,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都成了可以舍弃的棋子。
几日后,云答应抱着小公主来串门,见张淑妃对着窗外出神,便把孩子递到她怀里:“抱抱吧,小公主爱笑,能冲掉些晦气。”
软乎乎的小婴孩在怀里拱了拱,小手抓住张淑妃的手指,咿咿呀呀地哼着。张淑妃的心软了软,低头吻了吻孩子的额头:“真乖。”
“陛下最近常来你这儿,后宫都盯着呢。”云答应一边剥橘子,一边轻声道,“林贵人昨日去给太后请安,说你‘出身乡野,不懂规矩’,太后没接话,却让她多向你学学‘质朴’。”
张淑妃笑了笑:“姐姐又取笑我。”
“不是取笑。”云答应把一瓣橘子递到她嘴边,“太后是想护着你。这宫里,太聪明的人走不远,太笨的人活不长,你这样……刚刚好。”
张淑妃嚼着橘子,酸甜味漫开来。她知道云答应说的是实话,自己能安稳到现在,一半是陛下的恩宠,一半是没卷入太深的纷争。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事,躲不过去。
果然,没过几日,林贵人就带着几个嫔妃来了,说是“向淑妃娘娘请教女工”。张淑妃知道她们是来试探的,便拿出自己绣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惹得众人偷笑。
“妹妹这手艺,确实……质朴。”林贵人掩着嘴笑,“不过陛下喜欢就好。”
张淑妃没接话,只是拿起针线,慢悠悠地绣着。她绣的是沧州的铁狮子,线条硬朗,不像宫里流行的缠枝莲。嫔妃们看了会儿,觉得无趣,便三三两两地走了,只有林贵人留下,看着她的绣绷:“妹妹这狮子,绣得倒有气势。”
“在家乡看惯了,随手就绣了。”张淑妃头也没抬。
“听说妹妹家乡的酒很烈?”林贵人忽然话锋一转,“昨日陛下用晚膳时,说那酒里有股‘悍气’,不像江南的酒,软得像水。”
张淑妃手里的针顿了顿:“陛下喜欢就好。”
“陛下是喜欢,可有些人不喜欢。”林贵人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比如……那些怕陛下被‘悍气’染了心的人。”
张淑妃抬起头,撞进林贵人眼底的深意里——她在暗示,有人不满陛下对自己的恩宠,甚至不满陛下对沧州的看重。
送走林贵人后,张淑妃把那半幅铁狮子绣品收了起来。她望着窗外的宫墙,忽然很想家。家乡的风是野的,可人心是热的;宫里的风是暖的,可人心是凉的。
夜里,陛下过来时,见她在收拾包袱,愣了愣:“要去哪?”
“臣妾想回沧州看看。”张淑妃的声音有些发颤,“臣妾想爹娘了,想看看堤坝修得怎么样了。”
陛下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朕让秦风安排,多带些人手。”他没问她是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只是伸手帮她理了理包袱带,“早去早回,朕等你一起喝剩下的酒。”
张淑妃看着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宫里纵然有算计,有凉薄,可眼前这个人,终究给了她一份可以依靠的暖意。
包袱里,她放了云答应给的平安符,放了母亲腌的萝卜干,还放了那半幅没绣完的铁狮子。这些带着“土气”的东西,是她在这深宫里,对抗寒意的底气。
出发那天,晨光熹微,马车驶出宫门时,张淑妃掀开窗帘,看见云答应抱着小公主站在廊下,冲她挥手。她也挥了挥手,心里默念:等我回来。
宫墙越来越远,张淑妃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忽然笑了——不管这宫里有多少风风雨雨,她总归是有处可回的地方,有份能抓住的实在。这就够了。
马车碾过石板路,发出“哒哒”的声响,像在数着日子,盼着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