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大帐。
气氛,比官渡前线的尸体还要冰冷,还要僵硬。
颜良的死讯,如同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四世三公的脸上,抽在河北七十万大军的脸上。
更让袁绍无法忍受的,是这场耻辱的源头。
若非桃源镇那一场匪夷所思的惨败,让他颜面尽失,急于在正面战场找回场子,他何至于此?!
桃源镇!
赵沐笙!
这两个名字,此刻已化作他心脏里最深的一根毒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锥心刺骨的剧痛。
“杀!给我杀!”
袁绍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他一把推开身前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指着帐外,嘶声咆哮。
“文丑何在?!”
帐下,一位身形魁梧,气势丝毫不亚于颜良的猛将,轰然出列,声如洪钟。
“末将在!”
“我给你精兵七万!渡河!给我踏平曹军大营!将那关羽,还有曹操,一并给我就地斩杀!”
“我要用他们的头,来祭奠颜良的在天之灵!”
袁绍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主公,不可!”
一个焦急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刘备从角落里快步走出,满脸忧色,对着袁绍长揖及地。
“主公!我那二弟关羽,有万夫不当之勇,天下英雄,鲜有能敌者!颜良将军之败,非战之罪,实乃我弟之勇,世所罕见!”
“如今我军新败,士气不振,不宜再战,还请主公三思啊!”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
更是救袁绍,救文丑,也是救他自己的唯一良策。
然而,这番话落在袁绍的耳中,却变了味道。
袁绍猛地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刘备。
那眼神,充满了猜忌,充满了怨毒。
“刘玄德!”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你的二弟?!”
“好一个你的二弟!”
“他杀了我的爱将,你现在,却在这里,为他说话?!”
“你是怕文丑杀了他,还是怕他……杀不了关羽?”
诛心之言!
刘备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他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冰冷。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从关羽阵斩颜良的那一刻起,他刘备在袁绍的眼中,就不再是礼贤下士的座上宾。
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贰臣!
“主公明鉴!备对主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
刘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地上。
袁绍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对着文丑,挥了挥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去吧。”
“记住,不止要杀关羽。”
“若这刘玄德,再敢多言半句,扰乱军心……”
“连他,一并斩了!”
“喏!”
文丑眼中杀机一闪,领命而去。
刘备跪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宽大的衣袖下,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一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那冰冷的地面上。
……
黄河,延津渡口。
文丑率领的七万大军,如一片黑色的潮水,汹涌而过。
前锋骑兵的回报,让这位河北名将,心情大好。
曹军,在撤退。
而且,撤得狼狈不堪,丢盔弃甲。
官道之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粮草、辎重,甚至还有成箱的兵器和铠甲。
“哈哈哈!曹贼果然是怕了!”
文丑在马上放声大笑,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传我将令!全军追击!谁先抢到辎重,便归谁所有!”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曹军被他大军威势吓破了胆,仓皇逃窜时,留下的狼藉。
然而,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跟随着他的刘备,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诱敌之计!
这是何等浅显的诱敌之计!
可文丑,就这么一头撞了进去!
袁绍军的士兵,本就因粮草不济而腹中饥饿,此刻见到满地的粮草辎重,哪里还忍得住?
“抢啊!”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
整个大军的阵型,瞬间崩溃。
无数士兵争先恐后地冲下战马,疯狂地抢夺着地上的物资,为了一个馒头,一袋粮食,甚至大打出手。
七万大军,顷刻间,化作了一群毫无纪律的乌合之众。
就在此时!
“咚——!咚——!咚——!”
战鼓声,如同平地惊雷,从四面八方,轰然炸响!
道路两旁的密林中,山坡之后,无数身穿黑色甲胄的曹军伏兵,如潮水般,呐喊着,冲杀而出!
“中计了!”
文丑的脸色,瞬间煞白!
然而,最让他感到恐惧的,还不是这四面八方的伏兵。
而是正前方,那道从山坡上,如红色闪电般,疾冲而下的身影!
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匹马!
还是那口,刚刚饮过颜良鲜血的,青龙偃月刀!
关羽!
他来了!
“文丑休走!关某在此!”
一声暴喝,如同神佛之怒,响彻云霄!
文丑只感觉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他一身的武艺,一身的胆气,在看到那道红色身影的瞬间,竟被吓得干干净净!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跑!
跑得越远越好!
他想也不想,猛地拨转马头,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便要向后方逃窜!
然而,他的马,又岂能快得过赤兔?
“匹夫!哪里走!”
关羽丹凤眼一凝,赤兔马心意相通,四蹄翻飞,快得如同一道幻影!
只在呼吸之间,便已追至文丑身后!
文丑听到身后那催命般的风声,吓得魂飞魄散,他甚至不敢回头,只能凭感觉,反手一枪,向后刺去!
“铛!”
关羽只是随意地,用刀杆一拨,便将那长枪磕飞。
随即,青龙刀顺势向前一拖,一引!
“噗嗤!”
锋利无匹的刀锋,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道,从文丑的后颈,一划而过!
一颗硕大的头颅,冲天而起!
鲜血,如喷泉般,从那无头的腔子里,狂涌而出,将他身下的战马,都染成了红色。
又是一刀!
河北四庭柱,袁绍麾下最引以为傲的两大猛将,颜良、文丑,尽数丧命于一人之手,一刀之下!
“主将死了!”
“文丑将军也被杀了!”
本就混乱不堪的袁绍军,在看到主将那无头的尸体从马上栽落时,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彻底崩溃了。
兵败如山倒!
七万大军,被曹军伏兵四处追杀,哭喊震天,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刘备立马于乱军之中,看着那在万军丛中,如魔神般七进七出,无人能挡的二弟。
他的心中,没有喜悦。
只有一片,彻骨的冰凉。
完了。
这袁氏天下,彻底完了。
……
连斩颜良、文丑!
关羽之名,威震华夏!
曹营之中,将其奉若神明,尊称为——“武圣”!
而袁绍军中,则士气崩溃,闻关羽之名而色变,再也不敢轻言渡河,双方重新陷入了对峙。
袁绍的帅帐,从此,再也听不到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
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暴躁的怒骂,和汤药的苦味。
他对刘备的怀疑与厌恶,也达到了顶峰。
刘备在袁营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曾经对他笑脸相迎的河北将领,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知道,此地,绝不可久留!
就在刘备寝食难安,苦思脱身之策时。
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
汝南的黄巾余部,在首领龚都的带领下,不堪曹军压迫,竟派了密使,前来向袁绍求援。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袁绍连看都懒得看。
但刘备,却从中嗅到了一线生机!
他当夜,便主动求见袁绍。
“主公!”
刘备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决然的悲壮。
“备受主公大恩,无以为报!二弟行此不义之事,备亦万分羞惭,无颜再见主公!”
“今闻汝南龚都有意归附,备,愿请缨一行!”
“请主公,将备的本部兵马,归还于我。”
“备愿率此残兵,南下汝南,联络龚都,从背后袭扰许都,为我军正面战场,分担压力!”
“若能功成,可牵制曹贼兵力!若是不成,备,便马革裹尸,死于汝南,也算,报了主公的知遇之恩!”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袁绍抬起那双浑浊的眼睛,审视着跪在下面的刘备。
他的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让刘备去袭扰许都?
这确实是一步好棋。
如今官渡僵持,若能有奇兵在曹操背后捅上一刀,或许,真的能扭转战局。
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刘备那张“忠心耿耿”的脸,心中一阵厌烦。
他已经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将这个不稳定的祸胎,远远地支开,让他去和曹操狗咬狗,岂不更好?
“好。”
许久,袁绍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便允了你。”
“你的兵马,明日便会归还于你。粮草军械,我也一并补足。”
他顿了顿,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刘备。
“玄德,莫要,让孤失望啊。”
“备,敢不效死!”
刘备重重叩首,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狂喜。
次日。
刘备率领着失而复得的千余本部兵马,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袁绍大营。
他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当战马踏上南行的官道,感受着那自由的风,吹拂在脸上时。
这位半生颠沛流离的汉室皇叔,猛地勒住马缰,回望了一眼北方那连天的烽火。
他知道,自己终于,脱离了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