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锁了太行,却封锁不住求生的脚步。
当钱富带着他那支几乎脱胎换骨的商队,重新出现在冀州与并州交界处的官道上时,他们自己都觉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半个月前,他们是衣衫褴褛,面如死灰,在风雪中等待死亡的活尸。
半个月后,他们穿着厚实的冬衣,气色红润,连拉车的马匹都膘肥体壮,眼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灼人的光亮。
官道旁,一个由数千流民组成的巨大“营地”里,死气沉沉。
一些人蜷缩在破烂的窝棚里,用最后的体温抵御严寒。更多的人,则已经变成了雪地里僵硬的、奇形怪状的凸起。
钱富商队的出现,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掉进了冰冷的死水。
所有还活着的流民,都用一种混杂着麻木、贪婪与绝望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们,盯着他们车上那高高堆起的货物。
钱富的伙计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那是他们离开时,那位“仙长”赠予的,能轻易斩断旧式兵刃的百炼钢刀。
这柄刀,给了他们在这乱世行走的底气。
钱富没有呵斥流民。
他看着那些与半个月前的自己何其相似的眼睛,心中一酸。
他想起了那位仙长的话。
“我希望你带回来的,是无数像你一样,走投无路,渴望活下去的流民。”
钱富一咬牙,对着身边的管事吼道:“开一袋粮!煮粥!再把那几头冻死的羊也拿出来!”
管事大惊:“掌柜的,这……这可是我们自己的口粮!”
“仙长给的,吃不完!”
钱富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跳下马车,走到那群流民面前,声音洪亮。
“各位父老乡亲!我钱富,半月前也和你们一样,差点冻死在这太行山里!”
“但我们命不该绝,遇上了活神仙!”
当热气腾腾的肉粥,分发到每一个流民手中时。
钱富的故事,也随之传开。
他没有说出桃源村的具体位置,只说在太行山的深处,有一位游戏人间的年轻仙长,建立了一处与世隔绝的桃源乡。
在他的描述里,那个地方,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村落。
那是一个神迹。
“你们见过堆积如山的土豆吗?像小山一样高!仙长说,那东西一亩能产几千斤!”
“你们见过神兵吗?我亲眼所见,仙长的护卫,一个白头发的仙女,用一把剑,轻轻一按,就把几柄铁刀切成了两半!跟切豆腐一样!”
“那里的房子,冬暖夏凉,有一种叫‘壁炉’的东西,烧着黑色的石头,整个屋子都暖烘烘的!”
“还有那神仙酿!一口下肚,火烧喉咙,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了!我告诉你们,那酒,在洛阳能换一座宅子!”
流民们端着碗,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看着钱富和他手下那红润的脸色,厚实的冬衣,还有那一口一个“仙长”的狂热神情,由最初的怀疑,变成了动摇,最终化作了滔天的希望!
“真……真的有这种地方?”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声音颤抖。
“千真万确!”钱富拍着胸脯,“仙长心善,见不得百姓受苦!他让我告诉天下所有活不下去的好汉,往西走!一直往西走!去太行山里寻仙缘!只要心诚,就能找到那片乐土!”
这个夜晚,一簇名为“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流民心中,被彻底点燃。
传说,就此诞生。
……
太行山,黑山。
连绵的营寨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与酒臭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个满脸横肉,左眼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独眼壮汉,正将一个哭喊的女人按在身下。
他就是这支黑山军分支的渠帅,张白骑。
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帐,声音里带着兴奋。
“渠帅!大喜!大喜啊!”
张白骑不耐烦地提起裤子,一脚将那斥候踹翻在地。
“嚎丧呢!什么狗屁喜事!”
斥候顾不上疼痛,连忙爬起来,将刚刚打探到的消息,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一遍。
“……渠帅,那帮流民都传疯了!说太行山里出了个神仙,点石成金,粮食堆成了山!还有那神兵利器,能削铁如泥!”
“神仙?”
张白骑嗤笑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囊,猛灌了一口。
“老子就是神仙!”
但当他听到“粮食堆成山”和“削铁如泥的神兵”时,那只独眼里,迸发出贪婪的光。
这个冬天,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大雪封山,抢无可抢,寨子里的存粮,已经快要见底。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条刀疤下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
“神仙?嘿嘿……”
“管他什么神仙妖魔,在这太行山里,都得给老子卧着!”
“传我将令!”
张白骑的声音,如同恶鬼咆哮。
“召集所有人马!雪停之后,给老子把那个鸟神仙的老窝翻出来!”
“粮食,女人,神兵……老子全都要!”
……
常山郡,元氏县。
县衙后堂,年过半百的县令刘虞,正对着一卷发黄的竹简,愁眉不展。
黄巾之乱虽平,但天下,却更乱了。
郡内,黑山贼寇横行。郡外,诸侯并起,相互攻伐。
他这个小小的县令,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随时可能倾覆。
一名主簿匆匆走入,呈上一份文书。
“明公,黑石坞……没了。”
“嗯?”刘虞抬起头,“张角根那老匹夫,终于被黑山军给吞了?”
“不是。”主簿的面色有些古怪,“据逃回来的家丁说,是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村子,给……给灭了。”
“一个村子?”刘虞皱起了眉。
黑石坞虽是乡野豪强,但也有两百多号武装家丁,寻常贼寇根本啃不动。
“那村子,叫‘桃源村’。”主簿继续说道,“据说,其主是个年轻人,有神鬼莫测之能。一夜之间,便造出了什么‘曲辕犁’,能让耕地效率提升十倍。更有一女护卫,白发如雪,一剑可斩百人……”
主簿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这些消息,听起来,太过荒诞不经。
刘虞沉默了许久。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副巨大的,堪称传家宝的舆图。
他的手指,在太行山脉那片崎岖复杂的区域,缓缓划过。
“桃源村……”
他喃喃自语。
“是龙,是蛇,还是……又一窝吃人的虎?”
他没有派兵。
他派不出兵。
他只是提起笔,在那份记录着辖区内各方势力的秘密档案上,用朱砂,重重地写下了“桃源村”三个字。
并且,在旁边画上了一个圈。
一个代表着“极度危险”与“高度未知”的,血红色的圈。
……
兖州,东郡。
一座简陋的军帐内,一个身材不高,却目光如电的中年人,正对着地图,彻夜不眠。
他,便是曹操。
帐外,亲卫典韦如同铁塔般矗立。
帐内,谋士戏志才咳了两声,将一份刚刚汇总的情报,递了过去。
“主公,这是从冀州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
曹操接过,一目十行。
大部分,都是袁绍又吞并了哪个郡县,公孙瓒又在何处练兵的消息。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条毫不起眼的情报上。
“太行山现‘桃源乡’,传有神仙,粮草丰足,兵甲犀利……”
曹操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神仙?
他是不信的。
但粮草丰足,兵甲犀利,这六个字,却让他多看了两眼。
“志才,此事你怎么看?”
戏志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乡野之民,多愚昧,好夸大。或为一强悍坞堡,因大雪得存,便被传为神迹。”
“不过……”他话锋一转,“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能在这乱世,安稳度日,甚至传出粮草丰足之名,此村之主,必有不凡之处。”
曹操点了点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粮食和人才。
“派人,去查。”
他只说了四个字,便将这份情报,丢到了一旁。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地图上那几个代表着天下大势的,血红色的名字上。
袁绍、袁术、公孙瓒、刘表……
这些,才是他现在的心腹大患。
至于一个藏在太行山深处的,不知真假的“桃源村”?
不过是棋盘角落里,一颗有趣的闲子罢了。
……
南阳,宛城。
奢华的府邸内,歌舞升平,酒池肉林。
袁术斜倚在软塌上,怀中抱着美姬,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当听到“桃源村”的传说时,他发出一声嗤笑。
“神仙?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怀中的美姬花枝乱颤。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
“这天下,若真有神仙,那也该是我袁术!”
他举起手中的玉杯,对着堂下众人,意气风发。
“待我得了传国玉玺,登基称帝,我便是这天下的真命天子!区区山野精怪,也敢妄称神仙?”
堂下,众人纷纷附和,高呼“主公英明”。
没有人,将那个遥远的“桃源村”,放在心上。
……
乱世的棋盘,风云变幻。
巨龙们在为了争夺中原这块最肥美的血食,而相互咆哮,亮出爪牙。
没有人注意到。
在棋盘最不起眼的角落,一颗小小的,黑白不明的棋子,已经悄然落下。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改变了这盘棋的“气”。
……
桃源村。
温暖的木屋内,壁炉的火光,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拉得很长。
赵沐笙握着阿萤的手。
那只曾经只会握剑的手,此刻,却握着一杆纤细的毛笔。
笔尖,是毕湛用狼毫精制的,柔软而富有弹性。
墨,是赵沐笙指导匠人,用松烟和胶,一点点熬出来的。
纸,是钱富留下的,最上等的蔡侯纸。
赵沐笙没有再用沙盘。
他要让她的世界,从这一刻起,留下可以被传承的痕迹。
“阿萤,你看。”
他握着她的手,笔尖饱蘸浓墨,在雪白的纸上,缓缓落下。
一笔,是横。
一笔,是撇。
一笔,是捺。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力量,通过那紧握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这是‘人’。”
屋外,是冰天雪地,是万里雪飘,是正在悄然汇聚的,来自整个乱世的,贪婪、好奇、与杀机。
屋内,是红袖添香,是温暖如春,是一个男人,在用尽他所有的温柔,去教一个少女,认识这个世界。
赵沐笙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铅灰色的天空。
他有一种感觉。
这种安逸而平静的,只属于他和她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但他没有恐惧。
他的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冰冷的期待。
来吧。
他低头,看着怀中少女那专注得近乎圣洁的侧脸。
他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在那张纸上,写下了另外两个字。
桃。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