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的第五日,桃源村的工业区,却热得像盛夏的熔炉。
那座被命名为“一号”的土石高炉,炉火虽已熄灭,余温依旧将周围数丈的积雪融化,蒸腾起一片氤氲的白雾。
毕湛就站在这白雾之中,如同一尊虔诚的信徒,痴痴地望着那座粗犷而伟大的高炉。
他的身后,赵沐笙缓步走来,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麻衣,那身被强化液重塑过的、充满流线型美感的肌肉,在寒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热气。
“毕老。”
赵沐笙的声音将毕湛从朝圣般的状态中唤醒。
老者一个激灵,猛地转身,竟是想也不想,便要再次下跪。
“师尊!”
赵沐笙眼疾手快,一步上前,稳稳地托住了他的手臂。
那手臂看似随意一搭,毕湛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按住,再也跪不下去分毫。
他心中骇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敬畏,又深了三分。
这哪里是凡人的力量!
“毕老,不必如此。”赵沐笙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我说了,你的经验,是我最宝贵的财富。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桃源村的工部总领,所有匠人,所有营造之事,皆由你统筹。”
工部总领!
毕湛浑身一震,眼眶瞬间红了。
他在洛阳尚方,虽为匠作监,听着风光,实则不过是权贵眼中的高级奴仆。
何曾有过这等统领一部,独掌营造大权的尊重与信任!
“老朽……老朽何德何能……”
“你能。”赵沐笙打断了他,目光灼灼,“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毕湛心中一紧,连忙道:“师尊请讲!便是要老朽这条性命,也绝无二话!”
赵沐笙笑了。
他松开手,竟是后退一步,对着毕湛,长身一揖,行了一个标准的弟子礼。
“弟子赵沐笙,愿拜毕老为师,请毕老不吝赐教,将这大汉锻造之术的精髓,倾囊相授!”
轰!
这一拜,比那高炉出铁的景象,更让毕湛头晕目眩。
他整个人都懵了,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对他行弟子礼的“神仙”。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师尊!”
毕湛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几乎要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开什么玩笑!
神仙给自己这个凡人磕头拜师?传出去,怕不是要被天雷劈死!
“有何使不得?”赵沐笙直起身,神色坦然,“我传你‘格物致理’之道,你教我‘百炼成钢’之法。我为道之师,你为术之师。各论各的,岂不正好?”
他顿了顿,看着毕湛那张呆滞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腹黑的弧度。
“还是说,毕老觉得,我的‘道’,还不够资格,换你的‘术’?”
这句话,诛心!
毕湛瞬间冷汗直流。
他哪里还敢有半分犹豫,连忙躬身,颤声道:“弟子……弟子毕湛,拜见……道师!”
他终究不敢受赵沐笙的“师尊”之称,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道师”的名号。
赵沐笙也不强求,欣然受之。
他很清楚,想要彻底榨干这位大汉匠神脑子里的最后一滴经验,就必须给予他足够的尊重,让他从“工具人”,转变为“合作者”。
名义上的师徒关系,便是最好的粘合剂。
自此,桃源村的工业区,出现了一副奇景。
一个俊朗如神只的年轻人,恭敬地站在一个干瘦老头的身边,像个好奇的学生,不断地提出各种问题。
“毕师,为何淬火要用井水而非河水?”
“道师有所不知,井水性寒,其‘阴’气更重,能瞬间锁住钢中‘阳’火,使其内敛,方得至坚。”
“那锻打时的锤音,为何有轻有重,有疾有徐?”
“此乃‘听风’之术!钢胚如人,亦有经络脉门。重锤开脉,轻锤理气,音清则脉通,音浊则气滞,非数十年功力不可辨也!”
而那个干瘦的老头,则一边恭敬地解答,一边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的“道师”。
“道师,您说的这个‘热胀冷缩’,究竟是何道理?为何两种不同的铁料,在高温下竟能如水乳交融般结合,形成这……这‘合金’?”
“毕师,你且看。”赵沐笙拿起一块木炭,“万物皆由无数个肉眼不可见的‘微粒’构成,受热则‘微粒’活跃,彼此远离,故而膨胀。遇冷则‘微粒’沉寂,相互靠近,故而收缩。将两种不同的‘微粒’在高温下打散,再让其重新排列组合,便能得到全新的‘物质’。”
毕湛听得如痴如醉,只觉得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在这种奇妙的“教学相长”之下,桃源村的冶炼技术,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迭代!
赵沐笙的“炒钢法”,解决了脱碳效率的问题,能大规模产出优质的钢水。
而毕湛的“百炼钢”技艺,则将这些钢水,锻造成了真正的神兵利器。
两人一拍即合,在高炉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
他们改进了风道,让热风能够更均匀地吹入炉膛。
他们调整了炉壁的弧度,让铁水和炉渣能更高效地分离。
他们甚至在毕湛的建议下,在焦炭中混入了一种磨成粉末的特殊石灰石,作为“助熔剂”。
七日后,第二号高炉点火。
这一次,出铁的时间,比第一次缩短了整整两个时辰!
产出的铁水,色泽更加纯净,杂质更少!
当第一批用“炒钢法”与“百炼钢”技术结合,锻造出的全新制式兵器,摆放在民兵队面前时。
所有人都被那闪烁的寒光,晃得睁不开眼。
那是一种全新的环首刀。
刀身比旧式的长了三寸,也更窄,刀背加厚,刀刃处呈现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荡漾的“烧刃纹”。
民兵队长大壮,拿起一柄新刀,又拿起一柄从黑石坞缴获的“精良”旧刀。
他深吸一口气,双刀互砍!
“锵!”
一声脆响。
在所有人倒吸冷气的注视下。
那柄旧刀,应声而断!
而新刀的刀刃上,连一个豁口都没有!
“我的娘咧!”
大壮怪叫一声,看着手中的新刀,眼神狂热得像是在看自己的亲爹。
破甲箭头、加固了枪头的长矛、乃至小巧锋利的匕首……
崭新的武器,如流水般从锻造炉中产出。
桃源村的武备,在短短十数日内,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的飞跃!
紧随其后的,是农具的换代。
曲辕犁那最易磨损的犁头,换上了坚不可摧的钢制犁头。
开垦荒地的锄头、砍伐树木的斧头、收割作物的镰刀……所有木制农具的关键部位,都镶嵌上了钢铁的“牙齿”。
村民们拿着这些造型依旧熟悉,但分量和质感却截然不同的新农具,简直爱不释手。
一个老农用新钢锄去刨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地,只听“咔嚓”一声,坚硬的冻土层竟被轻易翻开,而锄刃毫发无损。
老农激动得热泪盈眶,抱着那柄钢锄,亲了又亲。
“神仙用的宝贝啊!”
有了神兵利器,有了充足的食物,赵沐笙筹谋已久的,桃源村的第一个超级工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筑城!
“以西侧山壁为天然屏障,环绕整个村落,建造一道底宽两丈,高三丈,绵延三里之长的护村石墙!”
当赵沐笙在“朝会”上,宣布这个宏伟的计划时。
所有村民,都热血沸腾!
若是从前,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现在,他们有削铁如泥的钢凿,有坚不可摧的铁锤,有吃不完的土豆和肉汤,更有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仙般的村主!
“建!”
“村主让俺们干啥,俺们就干啥!”
“给子孙后代,建一个铁打的家!”
村民们的劳动热情,被彻底点燃。
在赵沐笙的亲自指挥和毕湛的专业规划下,数以百计的村民,被分成了采石队、运输队、夯土队、木工队……
整个桃源村,变成了一个井然有序,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赵沐笙更是身先士卒,他那身非人的巨力,成了工地上最恐怖的“人形起重机”。
数百斤的巨石,他单手就能举起,精准地安放在墙基之上。
需要十数人才能拉动的夯土巨槌,他一人便能挥舞如飞。
在他的带动下,所有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
城墙的雏形,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
大雪,终于在半个月后,渐渐停歇。
被困在村中的钱氏商队,也终于等来了可以离开的日子。
临行前,钱富带着所有伙计,郑重地来到村口,向赵沐笙辞行。
他们所有人都换上了干净厚实的冬衣,气色红润,与半个月前那副难民模样,判若两人。
“仙长活命大恩,钱富与五十三个兄弟,永世不忘!”
钱富对着赵沐笙,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才能再报仙长大恩。唯有……”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双手奉上。
“这是我钱氏商队,耗费三代人心血,绘制的从关中到蜀地,再到荆襄的商路舆图。沿途的山川地理、坞堡分布、关隘要津,尽在其中。此物,或许对仙长有些微用处。”
赵沐笙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许。
这个钱胖子,是个人精。
他知道自己缺的不是钱,而是信息。
这份详细的商路图,其价值,远胜那几车丝绸。
“你有心了。”
赵沐笙收下舆图,随即对孙芷君使了个眼色。
孙芷君会意,立刻命人抬来了几个沉重的木箱。
“钱掌柜,这是我们村主,回赠你的礼物。”
木箱打开。
一箱,是十坛密封好的陶罐,刚一打开,那股霸道而醇厚的酒香,就让所有伙计都猛地吸了吸鼻子。
正是让他们魂牵梦萦的“神仙酿”!
另一箱,装的却不是什么金银,而是二十柄崭新的,寒光闪闪的钢制环首刀,以及五十个锋利无比的破甲箭头!
钱富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他是个商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乱世,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一坛神仙酿,在洛阳的豪门权贵那里,足以换来百金!
而一柄能削铁如泥的宝刀,更是有价无市,足以让一个武人卖命的至宝!
“仙长,这……这太贵重了!小人万万不敢收!”钱富激动得语无伦次。
“拿着。”赵沐笙的语气不容置喙,“你那份舆图,值这个价。”
他看着钱富,缓缓说道:“我桃源村,不缺神仙酿,也不缺百炼钢。我缺的,是盐,是布,是药材,是……人。”
“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后,我希望你带回来的,不仅仅是这些东西。”
赵沐笙的目光,变得深邃。
“我希望你带回来的,是无数像你一样,走投无路,渴望活下去的流民。”
“告诉他们,往西,一直往西。”
“在这太行山深处,有一座桃源村。”
“这里,有吃不完的粮食,有最温暖的庇护所。”
“我,赵沐笙,在这里,给天下所有不愿做饿殍的良善百姓,一条活路!”
“我的规矩,就是活下去的规矩!”
钱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片仿佛要将整个天下都容纳进去的宏伟蓝图。
他终于明白。
这位“仙长”的野心,根本不是偏安一隅!
他要在这乱世之中,用他的钢铁,他的粮食,他的规矩,重塑乾坤!
“钱富……领命!”
他再次跪下,这一次,磕得心悦诚服,磕得热血沸腾!
送走了商队。
赵沐笙站在高高的望楼之上,俯瞰着自己的领地。
大雪初歇,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万道金光。
远处,是皑皑的雪山,银装素裹,一片死寂。
而近处,他的桃源村,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
高炉的烟囱,正冒着滚滚的浓烟,那是工业的心跳。
工地上,数以百计的村民,正喊着号子,挥汗如雨,为他们的家园,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田野间,新翻的黑土,在白雪的映衬下,散发着生命的气息,等待着春日的播种。
一声清脆的剑鸣。
阿萤落在了他的身边,将一杯温热的姜茶,递到他的手中。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学着他的样子,并肩而立,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土地。
她的脸上,映着工地的火光,也映着雪山的日光。
冰冷与温暖,在她身上,达成了奇妙的和谐。
赵沐笙接过姜茶,喝了一口,暖意从胃里,一直流淌到心底。
他看着这片属于他的,小小的王国。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光。
这个乱世的第一个冬天,很冷。
但他的桃源乡,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