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坡。
这里已经不是山谷。
这里是炼狱。
冲天的火墙将狭长的谷地烧成了一条翻滚的熔岩河,空气被高温扭曲,发出滋滋的哀鸣。
无数曹军士卒浑身燃着烈火,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他们如同没头的苍蝇,在火海中奔突,跌倒,然后被身后更多的人踩踏成焦炭。
“撤!快撤!”
夏侯惇的独眼因为惊骇而凸出,眼球布满血丝。
他引以为傲的胡须被燎掉了半边,脸上满是黑灰,状若厉鬼。
然而,退路早已被截断。
山林中,两面大旗如血,迎风招展。
一面“关”。
一面“张”。
青龙偃月刀的刀光,冷得像天外的流星,每一次划过,都带起一串滚烫的头颅。
关羽面沉如水,丹凤眼开阖间,杀气弥漫。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咆哮。
他只是在杀人。
高效,精准,仿佛在执行一道天经地义的命令。
另一侧,张飞的丈八蛇矛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豹头环眼,须发皆张,每一次挥舞长矛,都带着横扫千军的狂暴气势,被扫中的曹兵,非死即残,筋断骨折。
“曹贼!拿命来!”
他的咆哮声,甚至盖过了烈火的爆鸣和士卒的惨叫。
而在谷口,赵云一身银甲,胯下白马,手中长枪如龙,死死地钉住了曹军唯一的生路。
他和他身后的五百骑兵,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堤坝,将所有企图冲出火海的溃兵,一次又一次地,顶了回去。
屠杀。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屠杀。
关羽一刀将一名曹将连人带马劈成两半,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他勒住赤兔马,看着那漫山遍野的火光,看着那些在烈火与刀锋下垂死挣扎的曹军,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被烧成一片火炬的粮草辎重。
他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赢了。
赢得如此简单。
赢得如此彻底。
他想起了出征前,那个白衣青年云淡风轻的模样。
想起了他那句“我,坐守县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愧、震撼与骇然的复杂情绪,如同这山谷中的烈火,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原来……
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原来,战争,真的可以如此。
他身旁的张飞也停了下来,他看着这片人间炼狱,那张一向粗豪的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与敬畏。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新野,县衙。
当关羽和张飞,带着满身的血污与煞气,踏入大厅的那一刻。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刘备坐在主位之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与激动,他刚要起身。
却见关羽和张飞对视一眼,竟是二话不说,齐齐推金山,倒玉柱,对着帅案后那个手持羽扇,神情淡然的青年,翻身下拜!
“噗通!”
两尊铁塔般的身躯,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军师!”
关羽的声音低沉,却再无半分傲气,只剩下发自肺腑的,五体投地的折服。
“关某,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冒犯,愿领军法!”
“俺也一样!”张飞扯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吼道,他抬起头,那双豹眼里满是羞愧与真诚,“军师!俺老张是个粗人,俺服了!心服口服!您要打要罚,俺绝无二话!”
刘备呆住了。
满堂的将校,也都呆住了。
这还是那两个傲视天下,连曹操都不放在眼里的关云长和张翼德吗?
诸葛亮缓缓放下手中的羽扇。
他没有立刻让他们起来,也没有说任何客套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
直到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关羽和张飞的额头都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胜,非我一人之功。”
“乃三军用命,将士齐心之果。”
“二位将军,请起吧。”
说罢,他亲自走下帅案,将二人一一扶起。
关羽和张飞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比他们年轻太多的青年,心中最后那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
从此,再无二话。
刘备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眶发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
太行山,军事学院。
巨型沙盘之上,博望坡的地形被完美复刻。
赵沐笙手持教鞭,将代表夏侯惇大军的红色小旗,一一拔除。
“此战,诸葛亮火烧博望,大破十万曹军,堪称奇谋。”
他开口,声音平静。
台下的周虎等人,皆是看得热血沸腾,与有荣焉。
“但今天,我们要复盘的,不是这场火烧得有多漂亮。”
赵沐笙话锋一转,手中的教鞭,轻轻点在了新野县衙的模型之上。
“而是诸葛亮,如何烧掉了关羽和张飞,心中的那把‘傲慢之火’。”
此言一出,周虎等人皆是一愣。
赵沐笙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变得深邃。
“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事。对于一个新任的统帅而言,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诸葛亮初出茅庐,寸功未立,却要统领关、张这等成名已久的绝世猛将,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如何破敌,而是如何立信,如何立威。”
“他用了阳谋。”
赵沐笙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他明知关张不服,却偏要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们。他甚至用‘坐守县城’这种话来激化矛盾,逼着他们签下军令状。”
“为什么?”
“因为他算准了,关张虽傲,却有武人的信义。只要签了军令状,他们就一定会按计行事。”
“他也算准了,夏侯惇一定会轻敌冒进,这一仗,必胜。”
“他将自己的帅位,和关张二人的性命前程,以及整个新野的安危,全部压在了这一场豪赌之上。他赌赢了,所以,他赢得了关张二人最彻底的,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臣服。”
“这一拜,比博望坡那场大火,价值高百倍。”
赵沐笙看着台下那些若有所思的学员,缓缓放下了教鞭。
“记住。”
“能够掌控战场,是为将。”
“能够掌控人心,才是真正的,为帅之道。”
这堂课,让周虎等人对“统帅”二字,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全新的理解。
……
是夜,镇主府,书房。
赵沐笙正埋首于一堆关于春耕的规划公文之中。
阿萤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她眼巴巴地看着赵沐笙,小嘴微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想吃夫君亲手做的桂花糕了。
但是夫君好像很忙。
少女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有了主意。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扑上去撒娇。
而是默默地走到书案旁,拿起墨锭,开始为赵沐笙研墨。
她的动作很轻,很认真,仿佛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
研好了墨,她又悄悄地退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小心翼翼地放在赵沐笙的手边。
然后,她就搬来一张小小的锦凳,乖巧地坐在赵沐笙的脚边,双手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不吵,不闹。
赵沐笙批阅完一份公文,一抬头,便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
灯火之下,少女的银发流淌着月华般的光辉,那双纯净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他。
他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一股名为“愧疚”的情绪,油然而生。
自己忙于这些所谓的“天下大事”,竟然冷落了身边最珍贵的宝贝。
他“啪”的一声,扔下了手中的毛笔。
“走!”
他一把将还处于“计划通”状态的少女,从锦凳上抱了起来。
“夫君带你做桂花糕去!”
阿萤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砸中,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欢呼,紧紧搂住了赵沐笙的脖子。
厨房里,很快便弥漫开了桂花的香甜气息。
当赵沐笙将一盘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端到她面前时。
阿萤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她捏起一块,塞进嘴里,甜得小脚丫都在晃悠。
吃着吃着,她忽然抬起头,对着赵沐笙,得意地,眨了眨左眼。
那小模样,仿佛在说:
“夫君,我这也是‘阳谋’哦。”
赵沐笙看着她那副狡黠又可爱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中计”了。
中得心甘情愿,中得满心欢喜。
然而,这份温馨的甜蜜,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无情地打断了。
甄宓一身夜行衣,神情凝重地出现在厨房门口。
“主公!”
“荆州,出大事了!”
赵沐笙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说。”
“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密报。”甄宓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荆州牧刘表,于三日前,病逝。”
“蔡瑁、张允等人伪造遗嘱,废长立幼,拥立刘琮为荆州之主。”
“并且……”甄宓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一个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动的消息。
“他们已派使者北上,决定……开城,投降曹操!”
……
新野。
博望坡大胜的喜悦,尚未散去。
刘表病逝,蔡氏投降的噩耗,便如同一柄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了刘备的心脏。
新野,已成死地!
一座被曹操和降军,从四面八方彻底包围的,孤城!
县衙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刘备面如死灰,身子摇摇欲坠。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诸葛亮却缓缓站了起来。
他手持羽扇,神情依旧平静,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不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
“主公,时机已至。”
刘备猛地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诸葛亮走到地图前,羽扇重重地,点在了襄阳的位置!
“蔡瑁投降,必先稳住襄阳人心。曹操大军南下,亦需要时间。”
“这,便是我军唯一的机会!”
“请主公即刻尽起新野之兵,放弃此城,星夜兼程,直取襄阳!”
“襄阳城中,尚有众多心向主公的旧部。只要我军兵临城下,必有人开城响应!届时,主公便可占据荆州首府,以此为根基,与曹操分庭抗礼!”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再次劈开了刘备心中的绝望!
对啊!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全听军师安排!”刘备猛地站起,那颗枭雄之心,再次被点燃。
诸葛亮微微颔首,随即,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只是……”
“这新野城,就这么丢了,岂不可惜?”
他转过身,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的命令。
“传我将令!”
“命人将城中所有硫磺、硝石、干柴……尽数取出。”
“藏于各家各户的屋顶、门后、梁上……”
“待我军撤离后,将此城,变成一座空城。”
一座,只等曹军进驻,便会瞬间喷发的……
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