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太行山的风,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吹拂在官道之上。
韩猛勒住胯下的高头大马,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出现的那座城。
他身经百战,跟随袁公南征北战,破公孙,灭孔融,什么样的坚城雄关没有见过?邺城、南皮,哪一座不是高墙深池,气势恢宏。
可眼前这座城,不一样。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灰白色,仿佛是被人用一整块巨大的山岩,硬生生雕琢而成。
城墙的高度,目测超过五丈,比邺城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
最诡异的是,它的墙体表面,光滑得近乎平整,没有寻常砖石城墙的缝隙,连一丝青苔都看不到。在午后的阳光下,那灰白色的墙体甚至反射着一种冷硬的、金属般的光泽。
城墙之上,没有飘扬的旗帜,没有密密麻麻的守军,只有一些造型古怪的、如同巨大风车的木制结构,在风中缓缓转动,发出单调的“嘎吱”声。
整座城,就如同一头匍匐在山脉间的洪荒巨兽,沉默,压抑,散发着一股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诡异气息。
“这……这是什么城?”
韩猛身后,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副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墙体无缝,高愈五丈……这……这难道是神仙用泥土捏出来的?”
“郭图那厮说此地有妖术,莫非是真的……”
身后五千河北精锐组成的军阵中,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这些百战老兵,见惯了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挑战他们认知极限的建筑。
那不是一座城。
那是一座神之壁垒!
“肃静!”
韩猛猛地回头,厉声喝道。
他眼中同样闪过惊异,但更多的,是身为宿将的沉稳与不屑。
“故弄玄虚!”他冷哼一声,马鞭遥指远方的桃源镇,“城墙再高,再古怪,又如何?城,是靠人守的!”
“一群藏头露尾的山野村夫,就算给他们一座铁打的城池,也不过是个华丽的龟壳罢了!”
他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让骚动不安的军心迅速稳定下来。
是啊,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是人!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的河北精锐!
“传我将令!”韩猛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自信与傲慢,“前军安营扎寨,后军埋锅造饭!派出三百斥候,前去探营!我倒要看看,这龟壳里,到底藏着些什么东西!”
“喏!”
令旗挥动,三百名精锐斥候脱离大队,催动战马,如一群敏捷的猎犬,直扑桃源镇而去。
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在城下耀武扬威,引诱守军放箭,从而试探出对方的弓箭射程和火力密度。这是攻城战前,最基本的步骤。
韩猛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群斥候在城下纵马驰骋,肆意叫骂,而城上的守军,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三百斥候,行动迅捷。
很快,他们便冲到了距离城墙约莫三百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对于寻常弓箭手而言,已是极限,根本构不成威胁。
为首的斥候队长,甚至放肆地勒住马,对着城头,竖起了一根中指,嘴里用河北方言,叫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城楼之上,赵沐笙透过单筒望远镜,将那斥候队长的挑衅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周虎,说了一个字。
“开始。”
“嘿!”
周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
他抓起身边的一面红色令旗,猛地,向下一挥!
“放!!”
一声怒吼,响彻城头!
“嘎吱——!!”
城墙之上,那些原本缓缓转动的巨大水车,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陡然加速!
无数巨大的齿轮,在水流的驱动下,开始疯狂啮合、转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紧接着,在城下袁绍军斥候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城墙顶端,那一排排原本覆盖在女墙上的巨大木制挡板,“轰隆隆”地,齐齐向上翻起!
挡板之后,露出的,不是手持弓箭的士兵。
而是一排排,整整五十架,造型狰狞、通体由钢铁与硬木打造的,巨型连弩!
每一架连弩,都有半人多高,弩臂宽阔,上面密密麻麻地,架设着十根手臂粗细、长达一丈的恐怖弩箭!
弩箭的箭头,是三棱形的穿甲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幽蓝的、淬过毒的寒光!
最让城下斥候感到头皮发麻的是,这些巨弩的后方,根本没有绞盘,也没有负责上弦的士兵!
只有一条条粗大的铁链,连接着城墙内部,那正在疯狂转动的齿轮组!
水力驱动!自动上弦!
这是什么鬼东西?!
城下的斥候队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一股源于生物本能的、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便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尖叫。
“退!快退!!”
然而,晚了。
“嗡——嗡——嗡——!!”
五十架水力连弩,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如同蜂群振翅般的,死亡咆哮!
五百根手臂粗的巨型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呼啸,如同一片骤然降临的,由钢铁组成的暴雨,遮蔽了天空,朝着那三百名斥候,当头笼罩而下!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斥候队长只来得及看到,一根巨大的黑影,在他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三棱箭头上,雕刻着的血槽。
他甚至能闻到,那弩箭破开空气时,带来的灼热气流。
然后。
“噗嗤!!”
一声轻响。
那根巨型弩箭,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他身上引以为傲的铁甲,洞穿了他的胸膛,将他的心脏,瞬间绞成了碎片。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连同他胯下的战马,一起被钉飞了出去!
“噗!!”
弩箭透体而过,深深地,钉入了坚硬的官道地面,只留下半截箭羽,在疯狂地颤动。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噗!噗!噗!噗!噗!”
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入肉声,连成了一片!
三百名河北精锐斥候,在这片由钢铁与死亡组成的暴雨之下,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玩偶。
他们身上的铠甲,他们胯下的骏马,他们引以为傲的骑术,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发出,便被呼啸的箭雨彻底淹没。
一个又一个骑士,被巨箭连人带马,洞穿,钉死在地上。
鲜血,瞬间染红了城下那片开阔地。
十息。
仅仅十息之间。
五百根弩箭,倾泻一空。
当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停止时。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远处的袁绍军大营前。
韩猛,以及他身后的五千将士,全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们看到了什么?
他们看到了何等恐怖的地狱绘卷!
桃源镇的城墙之下,那片原本平坦的土地,此刻,竟变成了一片由弩箭组成的,恐怖的“箭林”!
五百根粗大的弩箭,密密麻麻地,斜插在地面上。
每一根弩箭之上,都穿着一具,或者两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
鲜血,顺着箭杆,汩汩流下,在地面汇聚成一条条刺目的溪流。
三百名精锐斥候,无一生还!
全灭!
“咕咚。”
韩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
他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身后的五千精锐,更是鸦雀无声,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极致的恐惧与茫然。
那是什么?
是妖术吗?
是天罚吗?
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勇,他们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意志,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不讲道理的、纯粹的暴力,碾得粉碎!
韩猛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响起郭图那张惨白的脸。
“妖术……此地有妖术……”
他之前,对此嗤之鼻以鼻。
现在,他信了!
“将军……我们……我们还攻城吗?”身旁的副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攻城?
韩猛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
他看了一眼那片血腥的“箭林”,又看了一眼城墙之上,那些已经开始在水力驱动下,缓缓重新上弦的死亡机器。
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攻个屁!
拿人命去填吗?!
“撤!!”韩猛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
“全军后撤五里!安营!!”
“不!十里!后撤十里!!”
“转为围城!围死他们!!”
他终于明白,这座城,根本不是靠人力能攻下来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围!
围到他们弹尽粮绝!
他就不信,这城里的人,还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城楼之上。
赵沐笙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镜片中,清晰地倒映出袁绍军如丧家之犬般,仓皇后撤的狼狈景象。
“主公,他们怕了!”周虎兴奋地搓着手,满脸涨红,“要不要俺再给他们来一轮?”
“不必了。”
赵沐笙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猫捉老鼠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让他们跑。”
“今晚,我们的猎人,也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
是夜。
月黑风高。
后撤了足足十里的袁绍军大营,灯火通明,一片风声鹤唳。
白日里那恐怖的一幕,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笼罩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韩猛强打起精神,加派了三倍的巡逻队,在大营外围来回巡视,严防偷袭。
在他看来,只要守住营寨,对方的“妖术”再厉害,也无可奈何。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桃源镇的“恶毒”。
子时刚过。
一支正在营地西侧密林边缘巡逻的十人小队,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士兵,脚下突然一空!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地面,毫无征兆地塌陷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那名士兵连反应都来不及,便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噗嗤!”
陷阱底部,传来了利刃入肉的闷响。
“有埋伏!”
小队队长脸色大变,刚要示警。
“嗖!嗖!嗖!”
黑暗的密林中,突然飞出了十几个黑乎乎的陶罐,划着抛物线,精准地落入了他们巡逻队的中央,以及不远处的营火堆旁。
“什么东西?!”
士兵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些在地上翻滚的陶罐。
下一秒。
“砰!砰!砰!”
陶罐,在接触到滚烫的营火后,轰然炸开!
炸开的,不是火焰,不是铁片。
而是一股股黄绿色的、无比刺鼻的浓烈烟雾!
“咳!咳咳咳!!”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痛!”
“水!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股由无数晒干的辣椒、芥末粉混合而成的烟雾,瞬间笼罩了方圆数十米的范围。
所有被烟雾波及的袁绍军士兵,都感觉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眼睛和喉咙!
他们涕泪横流,疯狂地咳嗽,连眼睛都睁不开,瞬间失去了所有战斗力,阵型大乱!
韩猛正在中军帐中烦躁地踱步,听到营外的骚乱,立刻提刀冲了出来。
一股刺鼻的怪味顺风飘来,呛得他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
“将军!不好了!西……西侧营地,遭到不明妖术袭击!弟兄们……弟兄们都看不见了!”
韩猛心中一沉。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群会守城的山贼。
而是一支战术诡异,装备精良,手段层出不穷的……魔鬼!
白日里,用闻所未闻的守城器械,正面碾压你的意志。
夜晚,用淬了毒的陷阱和防不胜防的“妖术”,摧残你的神经。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每一个袁绍军士兵的咽喉。
他们开始怀疑,自己踏入的,究竟是不是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