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沐笙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利用甄家隐藏的渠道,在冀州、青州、乃至整个中原,秘密招揽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各类人才。
不问出身,不看门第。
只要有一技之长。
无论是能造纸的匠人,还是会烧窑的陶工;无论是懂算学的账房,还是略通文墨的落魄书生。
只要能活着走到桃源镇,便许以饱腹,许以安居。
甄宓立刻展现出了她作为甄家嫡女的恐怖能量。
她没有动用那些早已被袁绍盯死的明面上的商路,而是启用了一张连甄家核心长老都未必尽知的、由无数个不起眼的米行、布庄、镖局编织而成的地下网络。
一封封用特殊暗语写就的密信,如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汇入战火纷飞的中原大地。
短短十日,成果斐然。
陆陆续续有数十名拖家带口的匠人,在“向导”的指引下,穿过重重封锁,抵达了桃源镇外围的接引点。
当这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以为自己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的匠人们,喝上第一口热腾腾的肉粥,拿到第一份沉甸甸的白面馒头时,所有人都哭了。
甄宓的工作,让桃源镇的人才储备,得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补充。
但赵沐笙看着孙芷君呈上来的新增户籍名册,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
太慢了。
还是太慢了。
一个文明的崛起,靠的不是几十个、几百个精英。
它需要成千上万个,懂得基础知识,能够被组织起来合格的人才。
而知识的传播,在这个时代,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
一卷竹简,动辄千金,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倾家荡产。
一本书,需要耗费一个抄书吏数月乃至数年的心血。
士族门阀为何能长盛不衰?
因为他们垄断了知识的生产、传播与解释权。
他们用昂贵的书籍,筑起了一道普通人终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天堑。
赵沐笙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幽深。
他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拿出那件足以将这道天堑,彻底砸得粉碎的,终极武器了。
“让毕湛,以及工坊所有七级以上匠师,即刻到三号秘仓议事。”
“任何人,不得靠近。”
……
三号秘仓,是桃源镇防卫最森严的地方,甚至超过了赵沐笙的居所。
这里由周虎的亲卫营日夜看守,墙体用最坚固的水泥浇筑,唯一的入口,是一扇厚达半尺的精钢大门。
当须发皆白的工部总领毕湛,带着七八名神情忐忑的核心工匠走进这里时,所有人都被这股肃杀的气氛所震慑。
他们看到,主公赵沐笙,早已等候在此。
他的身前,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放着几块湿润的胶泥,一把刻刀,以及……一卷纸。
“都来了?”赵沐笙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主公!”毕湛等人连忙行礼。
“今日叫你们来,是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赵沐笙拿起一块胶泥,用刻刀在上面,一笔一划,刻下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天”字。
他刻得很慢,很认真。
那是一个阳文反字。
毕湛等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主公的用意。
这不就是……刻一个印章吗?虽然主公的手法有些奇怪,刻的是反字,但这又有什么稀奇的?
赵沐笙没有解释。
他将刻好的那个小小的泥块,放入一旁的炭火中,小心翼翼地烘烤着。
很快,泥块变得坚硬,成了一个陶活字。
他又用同样的方法,制作了“地”、“玄”、“黄”四个字。
“你们看,”赵沐笙将这四个小小的陶块,按照“天地玄黄”的顺序,紧密地排列在一个小小的木框里,并用木条将其固定。
然后,他拿起一把刷子,在陶块的表面,均匀地刷上了一层墨汁。
最后,他拿起那卷干净的白纸,轻轻地,覆盖在了陶块之上,用一个光滑的木板,在纸背上均匀地用力压过。
当他缓缓揭开那张纸时。
奇迹,发生了。
四个墨迹清晰、工整无比的方块字——“天地玄黄”,赫然出现在了白纸之上!
整个秘仓,死一般的寂静。
毕湛和所有工匠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仿佛看到了神鬼之能。
他们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止了。
“这……这……”
毕湛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看明白了么?”赵沐笙的笑意更浓。
他将木框里的四个陶块取出来,打乱顺序,又重新排列,变成了“黄天玄地”。
刷墨、覆纸、按压。
片刻之后,一张印着“黄天玄地”的纸,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轰!
毕湛的脑海,仿佛被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中!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猛地冲到桌前,双手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他拿起那几块小小的陶字,又看了看那两张纸,嘴里喃喃自语,状若疯魔。
“活的……字是活的!”
“不用每次都重新雕版……只要把字排好……就能印出任何想要的东西!”
“天……天哪……”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他看着赵沐笙,眼神里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与极致的震撼,仿佛在仰望一尊行走在人间的神只!
“主公……主公!”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您……您可知此物……意味着什么吗?!”
“一个熟练的抄书吏,皓首穷经,一年不眠不休,能抄录的书籍,也不过寥寥数卷。”
“可若用此法……只要刻出足够的字模,一个工匠,一日之内……一日之内印出的书页,便可超过百名书吏一年之功!!”
“百倍!这是百倍的差距啊!”
毕湛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嘶吼。
在场的其他工匠,也终于从那神迹般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们看着那些小小的陶块,眼神里,同样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那是创造者的火焰!是亲眼见证一个新时代诞生的火焰!
知识!
可以被无限、快速、廉价地复制!
这个念头,像一颗太阳,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不错。”赵沐笙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看明白了。”
他环视着这些已经被彻底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工匠们,下达了命令。
“陶字易碎,不堪久用。”
“从今日起,三号秘仓封锁。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用最好的雪花钢,给我雕刻字模!”
“字号,就仿照我写的这个标准。”
“第一批,优先刻印三本书。”
他拿起炭笔,在墙壁的木板上,写下三个书名。
《九九乘法口诀表》。
《拼音基础手册》。
以及……
《赵氏农学基础》。
看着这三个古怪的书名,毕湛等人虽然不解,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神,是不需要向凡人解释的。
他们要做的,只是执行。
“喏!”
以毕湛为首的所有工匠,轰然跪倒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们此生最响亮,也最虔诚的回应。
……
活字印刷术的消息,被赵沐笙严格封锁。
但甄宓,却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工部的核心匠师,集体失踪了。
三号秘仓,被列为了最高等级的禁区。
甚至,连主公赵沐笙,都一连数日,亲自待在秘仓之中。
直到第五日。
孙芷君奉命,送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用最普通的麻纸装订而成,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封面上,是三个她从未见过的,却能通过“拼音”读出来的字——《乘法表》。
甄宓怀着强烈的好奇与困惑,翻开了第一页。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二二得四……”
工整的方块字,旁边还标注着奇怪的算数符号。
起初,她还看得云里雾里。
可当她结合着之前在学堂看到的那些“算数符号”和教学方法,慢慢往下看时。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当她看到最后一页,“九九八十一”时,她手中的小册子,再也拿不稳,“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一张俏脸,血色尽褪。
她终于明白,赵沐笙在做什么了。
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神迹”,究竟是什么了!
这不是妖法。
这是一种,比妖法恐怖一万倍的东西!
它能将最深奥、最复杂的算学,简化成连七岁孩童都能背诵的口诀!
它能将知识,用一种她无法想象的、廉价到令人发指的方式,铺满整个天下!
士族门阀,靠什么立足?
靠的就是对知识的垄断!
一部传家经典,足以支撑一个家族数百年的人才与荣耀。
可现在……
赵沐笙,用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轻轻地,在士族门阀的根基上,挖下了一铲土。
不。
这不是挖土。
这是在用一把无形的,却又锋利到极致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整个士族阶级的命脉!
甄宓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她弯下腰,用颤抖的双手,珍而重之地,将那本小册子,重新捡了起来。
这一刻,她看着册子上那些墨迹未干的字,只觉得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她对赵沐笙的敬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从她的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她要为他做事!
不惜一切代价!
因为她知道,她正在追随的,不是一个争霸天下的枭雄。
而是一个,即将亲手埋葬旧时代,开创新纪元的……神!
……
阿萤对那些印出来的书,没有半点兴趣。
在她看来,那上面画的歪歪扭扭的符号,还没有她自己画的好看。
但是,她发现。
自从那个叫“印刷术”的东西出来后,夫君脸上的笑容,明显变多了。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常因为缺少人才而皱眉。
他会花更多的时间,坐在院子里,教她认字,给她讲沙盘上的那些小故事。
于是,阿萤也觉得,那是个好东西。
只要能让夫君开心的,就是好东西。
……
夜,深了。
三号秘仓内,灯火通明。
第一批,共计五百本《九九乘法口诀表》和《拼音基础手册》,已经全部印刷装订完毕,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木架上。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铁器碰撞的独特气息。
赵沐笙拿起一本墨迹未干的小册子,指尖轻轻拂过封面。
他的眼中,没有狂喜,也没有激动。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他知道。
从今天起,战争的形态,已经改变了。
他将拥有的,不再仅仅是领先于时代的兵器和技术。
他将拥有,对抗这个时代最根本,也是最强大的武器。
——知识的,最终解释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