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攻心]乱世飘萍叹
自“德兴楼”那场酣畅淋漓的宴饮后,赵致远与胡凌风的交往便日渐频繁起来。赵致远深谙“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并未急于求成。他不再仅仅局限于酒楼饭庄的奢华应酬,而是开始将交往引向更“雅致”的层面。
这日,赵致远邀请胡凌风至自己临时租赁的一处僻静小院。小院布置得清幽雅致,院中植有几竿翠竹,墙角数枝寒梅已结满花苞。书房内,四壁图书,一案古琴,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与“德兴楼”的喧嚣浮华判若两个世界。
“胡兄,请坐。”赵致远今日换上了一袭月白长衫,更显风度翩翩。他亲自烹茶,动作行云流水,“这是朋友从江南捎来的明前龙井,须得静心细品,方能得其真味。”
胡凌风穿着便服,略显局促地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他习惯了酒桌上的喧闹,乍一进入这般清静环境,反而有些不适。但看着赵致远从容优雅的举止,闻着那清冽的茶香,他躁动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慢慢沉静下来。
“赵先生真是雅人。”胡凌风接过细瓷茶杯,由衷赞道,“与赵先生相处,总让人觉得……嗯,如沐春风。”他一时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语。
赵致远微微一笑:“胡兄过誉了。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这乱世之中,能有一方净土,与知己品茗论道,实乃幸事。”
两人品着茶,话题渐渐从风物人情转向了诗词书画。赵致远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绝不卖弄,总能恰到好处地引导话题,并适时对胡凌风偶尔发表的见解表示赞赏。胡凌风虽非学问大家,但也读过些书,在赵致远的引导下,竟也找回了些许早年读书时的感觉,谈兴渐浓。
谈话间,赵致远看似无意地将一幅刚装裱好的山水画拿给胡凌风欣赏。画作意境苍茫,远山如黛,近水无波,一叶扁舟漂泊于浩渺烟波之上,题款是:“乱世飘萍,何处是岸?”
胡凌风看着画,尤其是那八个字,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有些恍惚。这画面,这题词,不知怎的,竟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根隐秘的弦。
赵致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萧索:“胡兄,你看这画中孤舟,像不像你我之辈?在这时代洪流中,看似各有依凭,实则身不由己,飘飘荡荡,不知明日会驶向何方。”
胡凌风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喃喃道:“是啊……身不由己……赵先生或许不知,别看胡某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唉,亦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几杯清茶下肚,在这静谧安宁的氛围里,他紧绷的心防似乎松懈了些许。
“哦?”赵致远适时流露出关切之色,“胡兄位高权重,何出此言?”
胡凌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位高?权重?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派系倾轧,互相提防,一句话说错,可能就万劫不复。这西安城里,盯着胡某这个位置的人,不知有多少。”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不瞒赵先生,近来上峰催逼甚紧,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压力巨大,有时夜深人静,胡某亦感心力交瘁,前路茫茫。”
他没有提及任何具体军事机密,但这番对自身处境和心态的吐露,已然比之前在酒楼里的泛泛而谈深入了许多。这是一种信任的递进。
赵致远没有追问具体事务,而是用一种充满理解和共鸣的语气说道:“胡兄的难处,赵某虽不能完全体会,但亦可想象一二。古人云,‘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如今这世道,胡兄能恪尽职守,已属不易。只是……这‘岸’究竟在何处,确实值得深思。”
他的话语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胡凌风的心头。“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这句话如同警钟,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追求的富贵,在这种“无道”的背景下,究竟意义何在?他效忠的政权,前路又在何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虚无感,悄然袭上胡凌风的心头。他看着眼前气度雍容、见识不凡的赵致远,忽然觉得,对方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可供牟利的商人,更像是一个能在迷雾中为他指引方向的……智者?
“赵先生见识高远,不知……对这天下大势,有何看法?”胡凌风忍不住试探着问道,这个问题已然触及了危险的边缘。
赵致远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但他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为胡凌风续上热茶,悠然道:“大势如潮,非你我所能左右。但求心安而已。何为心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顺势而为,利国利民罢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给出了一个更加值得玩味的答案。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胡凌风波澜渐起的心湖。
攻心为上,金石为开。
“琴师”的弦音,已触及灵魂深处。
然而,动摇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根深蒂固的立场、对权力富贵的眷恋、以及对未知风险的恐惧,很快又会如同潮水般涌回。胡凌风这叶“乱世飘萍”,是会顺着赵致远指引的微风转向,还是会被更大的漩涡吞噬?
裂痕已现,但这裂痕是会扩大成为通途,还是会迅速弥合,甚至反过来吞噬试图凿裂它的人?
在茶香与画意中,胡凌风的抉择变得愈发沉重而致命。而胡凌风的抉择,将决定他自己,也决定“长安小组”这条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