绶带条陈呈上去不过五六日,织造研习所便迎来了织染局一位有品级的女官——司制柳大人。
柳司制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端肃,衣着简朴却用料精良,通身上下透着股长年浸淫宫廷的严谨气度。
她是奉了上头命令,特意前来了解绶带改进一事的详情。
王副使不敢怠慢,亲自迎出大门,将柳司制请入值房奉茶。
一番官样寒暄后,柳司制直奔主题:“王副使,贵所呈上的条陈和样本,织染局的几位大监都看过了,觉得颇有见地。尤其是其中关于丝线处理和微调织法的建议,看似细微,却切中要害。不知是所内哪位大匠的手笔?可否请来一见?”
王副使心中早有准备:“柳司制过奖了。此乃我研习所上下群策群力之功,尤其是新来的宓匠师,查阅旧档,提出了关键思路,陈师傅等几位老匠人则协力试制验证。”
“宓匠师?”柳司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可是那位……来自江南的宓瑶姑娘?”
“正是。”王副使点头,心中暗忖,看来这位宓匠师的背景,织染局那边也是知晓一二的。
“烦请王副使请宓匠师过来一叙。”柳司制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当宓瑶被唤到值房时,她心中已猜到几分。她依礼见过柳司制,垂首侍立一旁,姿态恭谨。
柳司制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锐利却不失分寸,缓缓开口:“宓匠师,你的条陈我看过了,条理清晰,见解独到,非深谙此道者不能为。尤其难得的是,能于细微处见真章,不拘泥于南北成见。很好。”
“大人谬赞,下官不过是尽本分。”宓瑶声音平稳。
柳司制微微颔首,对这份宠辱不惊的态度似乎颇为满意。
她不再纠缠于条陈本身,转而问起了宓瑶对目前宫廷织物用度乃至民间织造风尚的一些看法。
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涉及颇广,既有技术层面的,也有审美趋势的,甚至隐隐触及管理弊端。
宓瑶心知这是考较,也是机会。
她斟酌言辞,既不过分标新立异引人侧目,也不一味迎合说些套话。
她结合自己在研习所所见所闻,以及流连市井的观察,谈了些对提高织物耐用性、简化某些过于繁复工艺以节约成本的看法,也谨慎地提及南方一些新颖纹样和染法或可择其精华为宫廷所用。
她言语平和,引据却扎实,分析入情入理,既指出了问题,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进方向,而非空泛批评。
柳司制听着,眼中欣赏之色渐浓。
“听闻宓匠师曾在江南经营,见识不凡。如今入我研习所,正是人尽其才。”
柳司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宫内用度,规矩大过天,但也不是铁板一块。有时,些许恰到好处的‘新意’,反倒能合了贵人的眼缘。宓匠师年轻,有想法,这是好事,只要懂得分寸,前程可期。”
这话已是明显的示好与点拨。
暗示在宫廷这个体系内,并非完全排斥创新,关键在于时机、方式和背后是否有人支持。
宓瑶心中雪亮,连忙躬身:“下官谨记大人教诲,定当恪尽职守,谨慎行事。”
柳司制满意地点点头,又对王副使道:“王副使,研习所有此等干才,乃织染局之幸。日后若宓匠师有何需协助之处,或有所建言,还望副使多加支持,可直接报于我知晓。”
王副使心中一震,这话等于是给了宓瑶一道“直通车”,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他连忙应承:“下官明白,定当全力支持宓匠师。”
柳司制又询问了些试制样本的细节,便起身告辞。王副使亲自送出门外。
回到值房,王副使再看宓瑶的眼神,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先前或许还有几分因条陈成功的欣赏,此刻则更多了几分慎重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织染局的柳司制是实权人物,她如此明确地表示赏识,意味着这位宓匠师背后的能量,远非他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宓匠师啊,”王副使的语气客气了许多,“柳司制的话你也听到了。日后所内事务,你可多费心。若有需要,可直接来寻我。”
“多谢副使提携,下官定当尽力。”宓瑶依旧谦逊,心中却明白,自己在研习所的处境,从这一刻起,已然不同。
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被忽视的“关系户”,而是真正拥有了一定话语权的“技术骨干”,并且,她的能力得到了织染局上层的注意。
这既是机遇,也是风险。
站得越高,目光聚集越多,未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如履薄冰。
傍晚散值,宓瑶走出研习所大门。夕阳余晖为京城的灰墙黛瓦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深吸一口气,并未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另一条街巷。
那里有一家不大起眼,但口碑颇好的绣坊,名为“巧颜阁”。
坊主是一位姓苏的寡妇,手艺精湛,为人爽利,宓瑶前几次闲逛时曾与她有过短暂交谈,印象不错。
今日,她是带着目的而来的。
苏坊主见是她,热情地迎进内室。
宓瑶也不绕弯子,取出几张自己设计的融合了传统吉祥图案与现代简约风格的纹样草图——正是她之前熬夜所绘,但比呈给官方的要更显精巧别致些。
“苏坊主,您看这几样花式,若用在帕子、香囊或是衣裙的边饰上,可还使得?”
苏坊主接过草图,初时只是随意一看,但很快眼神就凝住了。
她仔细端详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纹样,线条流畅,构图新颖,配色雅致,于传统中透着一股清新之气,正是眼下京城一些追求时尚的官家小姐、富家奶奶们可能会喜欢的。
“这……宓姑娘,这些图样是……”苏坊主又惊又喜。
“是我闲暇时胡乱画的,想着或许能入您的眼。”
宓瑶微笑道,“若坊主觉得尚可,我想与您合作。我出图样,并负责联系可靠的丝线货源,您负责绣制和售卖。所得利润,我们四六分账,您六,我四,如何?”
她给出的条件相当优厚,将主要利润和经营风险都给了苏坊主。
苏坊主是精明人,立刻意识到这些独特图样的价值。
若能独家经营,必能吸引客源。她略一思忖,便爽快应下:“宓姑娘信得过我,我自然不能推辞!就按姑娘说的办!”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些细节,定了初步契约。
宓瑶并未透露自己官身,只说是家中与织造有些渊源。
离开巧颜阁,华灯初上。
宓瑶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心中渐渐明朗。
官方的研习所,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是获取信息技术和一定程度庇护的平台。
而民间的合作,则是她积累财富、试探市场、悄然播撒种子的另一条路径。
柳司制的赏识,为她打开了向上的一道门缝;而与苏坊主的合作,则为她铺设了向外延伸的蹊径。
京华之地,水深浪急,她不能只靠一条船。
唯有官民两条腿走路,方能在这复杂的格局中,一步步走出属于自己的宽广天地。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已不再是刚入京城时,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安排的宓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