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认同的危机渡过之后,宓瑶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高效状态。
她不再内耗,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眼前的事务。
锦云坊的新织机数量稳步增加,培训的女工们也渐渐熟练,“技习班”甚至开始教授简单的识字和算学,反响出乎意料地好。
她甚至开始着手整理改进技艺的笔记,虽未想着书立说,却也希望留下些系统性的东西。
苏鸣对此乐见其成,几乎给予了无限支持。
宓瑶在坊内的地位愈发稳固,甚至隐隐超脱了普通技师的身份,成为某种程度上技术与管理并举的核心人物。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一次,风波并非直接冲着她来,却可能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
这日,萧景珩并未如往常那般遣人送信,而是亲自来了别院,脸色是罕见的沉凝。
他甚至未及坐下,便对迎上来的宓瑶和顾嬷嬷沉声道:“立刻收拾紧要物品,半个时辰后,随我离开钱塘。”
宓瑶心中猛地一凛。萧景珩行事向来沉稳莫测,如此急迫直接的情形,极为少见。
“出了何事?”她保持镇定,一边示意顾嬷嬷去准备,一边疾声问道。
萧景珩目光锐利,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无耳目前,才压低了声音:“漕运出事了。一批北上军粮在镇江段沉船,数额巨大。押运官员一口咬定是船只年久失修,意外沉没。但……”
他冷笑一声,“那批船半月前才经工部核定检修完毕。更巧的是,负责此次漕运押解以及当地接应的,都是……‘那位’的人。”
他虽然未明言“那位”是谁,但宓瑶瞬间了然——定然是他在朝中的政敌,且是能与他在漕运、军粮这等要害事务上掰手腕的庞然大物。
“此事可大可小。”萧景珩语速极快,“若真是意外,最多是失察之罪。但若是人为……便是倾天的大案!如今对方抢先一步,将‘意外’的基调定了下来,且试图销毁证据。我必须立刻亲自前往镇江段查勘沉船,寻找实证。”
宓瑶的心沉了下去。漕运、军粮、朝堂党争……每一样都是能轻易碾碎无数人的巨大碾盘。
“但这与我……与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有何干系?”她不解。
“蠢!”萧景珩难得显出一丝急躁,语气冷厉,“你以为对方费尽心机制造事端、掩盖真相,会放任我去查?他们此刻必然像嗅到血腥的鬣狗,紧盯着我的一切动向!钱塘这里,你与我关联已深,并非绝密。一旦我离开,他们动不了我,难保不会从我身边人下手!你是最显眼的目标!拿住你,无论是作为人质,还是屈打成招构陷于我,都是他们乐见的结果!”
他盯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是一丝……担忧?
“你必须立刻跟我走,离开这是非之地,到一个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的地方去!”
宓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她丝毫不怀疑萧景珩的判断。政治的残酷,她早已在侯府的覆灭中见识过。
自己如今虽有些价值,但在那些真正的权力巨擘眼中,依旧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道:“我明白了。嬷嬷,不必多带,只带银票和必备之物!”
顾嬷嬷显然也知事态严重,脸色发白,却动作麻利,很快便收拾好两个轻便的包袱。
马车早已备好,并非平日那辆,而是一辆看起来更普通、却显然更注重速度和耐用的青篷骡车。
车夫也不再是平日那人,换成了一个面容冷硬、眼神锐利的陌生汉子。
宓瑶与顾嬷嬷、阿元迅速上车。
萧景珩并未与她们同乘,而是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走!”他低喝一声,马蹄嘚嘚,率先冲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骡车紧随其后。
夜晚的钱塘街道寂静无人,只有车轮碾压青石板的急促声响和嘚嘚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宁静,也敲打在宓瑶紧绷的心弦上。
她坐在颠簸的车厢内,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她能看见前方萧景珩骑在马背上挺拔而冷硬的背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割开沉沉的夜幕。
危险突如其来,前途未卜。她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再次被粗暴地打碎。
然而,奇怪的是,她心中除了最初的惊悸之外,竟没有太多的恐慌。
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冷静在迅速弥漫开来。
是因为经历过更绝望的境地吗?还是因为……前方那个虽然冷漠强硬、却在此刻毫不犹豫地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带着她一起亡命奔逃的男人?
她说不清。
但她知道,从决定跟他走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匠人宓瑶。
她被迫踏入了他的战场,成为了这场风暴的一部分。
骡车一路疾行,并未朝着某个繁华城镇而去,反而是越走越偏,渐渐驶入了丘陵山地。路况变得崎岖,颠簸得更加厉害。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最黑的时候,马车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那里似乎有一个废弃的樵夫小屋,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
萧景珩下马,走到车前,声音带着夜露的寒凉:“今晚在此歇脚。明日天亮再赶路。”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地暂时安全。进去吧,条件简陋,忍耐一下。”
宓瑶在阿元的搀扶下下了车,山间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冷颤。
顾嬷嬷提着包袱,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萧景珩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小屋极其狭小,只有一张破旧的板床和一张歪腿的木桌,角落里堆着些干草。
“只能如此了。”萧景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们在此休息,我在外守着。”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贵族公子为女眷守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宓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到他站在门口的轮廓,如同沉默的山峦。
“二哥……”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你也需要休息。”她知道他此行责任重大,前方必有恶战。
萧景珩似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道:“无妨。守夜于我,是常事。”
他的话总是这样,简短,冷硬,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可靠。
宓瑶不再多说。顾嬷嬷和阿元简单收拾了一下床铺,其实也无从收拾,只是将干草铺得厚实些。
三人挤在冰冷的板床上,和衣而卧。条件艰苦,但无人抱怨。
窗外,传来细微的虫鸣和风吹过山林的呜咽声,以及门外那个男人沉稳而清晰的呼吸声。
宓瑶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她能感觉到门外那道身影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危险暂时隔绝。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
有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有对颠沛流离的不适,但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一丝依赖与悸动。
她与他,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因利益与算计而捆绑。她对他充满警惕,甚至暗中谋划着脱离。
可今夜,在这荒山野岭的破屋之外,他拔剑四顾,为她守夜。
理智告诉她,这只是因为他需要她活着,她还有价值。
可情感深处,某个被冰封的角落,却似乎被这沉默的守护,悄然融化了一丝裂缝。
风暴将至,而他们,在这风暴来临的前夜,于荒寂的山野中,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被迫紧紧靠在了一起。
相拥或许还遥远,但命运的绳索,已将他们更紧地捆绑。
宓瑶闭上眼,听着门外的呼吸声,心中一片纷乱。
她知道,从今夜起,一切又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