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被拖走时留下的那道淡淡血痕,早已被冷水冲刷得不见踪影,仿佛那个鲜活而凄厉哭喊过的生命从未存在过。
但那股混合着血腥、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幽灵,久久萦绕在沈清辞的小院里,渗入每个人的骨髓。
沈清辞病了。
并非身体上的病症,而是一种精神上的重创和强烈的生理性不适。
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是秋云惨白的脸、婆子们狰狞的表情、王氏冰冷的判决,以及那一声声令人牙酸的杖责闷响。
她不再是那个仅仅为自己处境愤怒和恐惧的穿越者。
秋云和春桃的血,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强行打开了她认知中那扇名为“性别共情”的大门,门后是无数古代女性正在经历的血淋淋的地狱。
她不再是旁观者,她已是地狱中的一员。
柳嬷嬷心疼地看着她日渐憔悴,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将饭菜热了又热,夜里多点一盏灯陪着她。
这日晚间,沈清辞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捂着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部阵阵痉挛般的抽痛。
柳嬷嬷急忙端来温水,轻轻拍着她的背,老泪纵横:“小姐……我的好小姐……您可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子啊……那起子黑心肝的事……咱们……咱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啊……”
躲?往哪里躲? 沈清辞抬起苍白的脸,眼中布满了血丝,她抓住柳嬷嬷粗糙的手,声音沙哑而急切:“嬷嬷……你告诉我……春桃……秋云……这样的事,是不是经常发生?是不是……每个高门大户里,都有这样的事?”
她需要确认。确认这并非偶然,确认她那可笑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常识”是何等谬误。
柳嬷嬷被她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求知欲吓到了,眼神躲闪着,嘴唇哆嗦,不敢回答。
“告诉我!嬷嬷!求求你告诉我!”沈清辞几乎是哀求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知道我们……女子……到底活在怎样的世道里!”
看着她这般模样,柳嬷嬷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她叹了口气,浑浊的眼泪再次滑落,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闩好了门,这才回到床边,压低了声音,开始了她的诉说。
“小姐……您……您久在深闺,不知道外面的艰险……”柳嬷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和悲苦,“岂止是经常……简直……简直是家常便饭……”
“老奴娘家村里,隔壁的春花,模样齐整,被镇上的地主老爷看上了,强行纳了去做第七房小妾,不出半年,就……就被折磨得没了人形,一根绳子吊死在了房里……她爹娘去讨说法,被打断了腿扔出来……”
“老奴刚进府那年,夫人……哦,就是先夫人,身边有个叫翠珠的姐姐,心气高,手艺好,被当时还是侍郎的老爷……也就是侯爷……看中了,想收房。先夫人性子软,没说什么。可翠珠姐姐不愿意……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失足掉进了后院的枯井里……捞上来的时候……”柳嬷嬷的声音哽咽了,满是恐惧。
她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侯爷身边以前有个得力的长随,他的媳妇来府里送东西,被侯爷撞见……后来……那长随就莫名犯了事,被远远打发到了庄子上,他媳妇……也没了音信……有人说,是被偷偷送人了……”
一桩桩,一件件,来自柳嬷嬷记忆深处的故事,就这样毫无波澜地讲述出来。
没有夸张的修辞,只有平淡的叙述,却比任何惊悚故事都更令人胆寒。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或几个被侮辱、被损害、最终无声无息消失的女子。
施暴者可能是地主、官员、甚至自家的老爷、少爷。
她们的反抗微不足道,她们的命运轻如草芥。
法律?公道?在那绝对的权力和性别优势面前,形同虚设。
沈清辞听着,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之前所遭遇的“闺阁牢笼”、“礼仪规训”、“联姻工具”,虽然痛苦,但至少还披着一层“文明”的外衣,她还能在这夹缝中挣扎、谋划。
而柳嬷嬷诉说的这些,才是这个时代底层女性真正面临的、赤裸裸的、毫无遮掩的生存危机!是随时可能降临的、无法反抗的暴力和死亡!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巨大的悔恨和羞愧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曾经那么轻易地、傲慢地评判着另一个时空的女性处境,却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真正的人间惨剧一无所知!她的那些言论,何止是浅薄,简直是恶毒!
“嬷嬷……”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当年……”
柳嬷嬷抹着眼泪,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老奴……老奴命硬,也丑……入府后一直在厨房做些粗活,后来又侥幸被分到先夫人院里……先夫人心善,护着我们……这才……这才平平安安活到这把年纪……”
心善? 沈清辞想起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总是带着哀愁的原主生母。
她的“心善”,在那庞大的、系统性的恶面前,是多么无力。她连自己、连身边的丫鬟、甚至可能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小姐,”柳嬷嬷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老奴跟您说这些,不是想吓您……是想让您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就是这么难!咱们能做的,就是小心再小心,忍让再忍让……千万别强出头,……只有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有指望啊……”
忍让?活着? 这就是底层女性用血泪换来的、唯一的生存智慧吗?
沈清辞看着柳嬷嬷那双盛满了恐惧、无奈却又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眼睛,再看看着自己这双虽然纤细却依旧干净的手。
她占据了“沈清辞”的身份,享受着侯府嫡女的身份,她所思考的,还是如何“破局”,如何“回去”,如何“不甘”。
而真正的、千千万万的“春桃”、“秋云”、“翠珠”们,她们唯一的奢望,仅仅只是……活下去。
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巨大悲悯和无力感的共情,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评判者陆铮。 她也不再是那个只为自己命运悲鸣的沈清辞。
她的灵魂,仿佛透过这具身体,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个时代所有女性共同承受的苦难的重量。
她反手紧紧回握住柳嬷嬷粗糙的手,仿佛要从那苍老的躯体里汲取一丝力量和温暖,泪水无声地滑落。
“嬷嬷……我……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这红妆之下,浸染了多少代女子的血泪。 她明白了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深宅,实则暗藏着多少吃人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