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西那处简陋却充满生气的宅院里待了半日,看着那些孩子们或认真诵读诗书,
或刻苦演练拳脚,慕笙歌心中那点因朝堂纷争带来的沉郁也消散了不少。
张多钱那小子练得最是卖力,额上汗水涔涔,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将来驰骋沙场的模样。
直到日头偏西,慕笙歌才在周临沉默的护送下,返回了宫中偏殿。
他刚踏进殿门不久,颜阡墨身边的近侍便捧着旨意来了。
内容无非是嘉奖他近日勤勉,特赐下都城东一处三进宅邸作为府邸,另赏金银绸缎若干。
旨意念得冠冕堂皇,慕笙歌却心如明镜。
这赏赐,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将他更正式地纳入掌控。
住在宫里偏殿,终究是客;有了自己的府邸,便是臣,是这帝都无数官员中的一员,也更方便某些人的关照与监视。
慕笙歌神色平静地领旨谢恩。
赏赐的消息很快传开。
不多时,一位同僚便前来道贺。
来人名唤季常青,官职与慕笙歌相仿,同在集贤院供职,是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眉目清秀的年轻官员。
他言辞恳切,举止有度,与慕笙歌就近日朝中几件不大不小的政务相谈甚欢,气氛颇为融洽。
周临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侍立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待季常青离去后,便前往御书房向颜阡墨汇报慕侍诏今日的行程与见闻。
“……慕大人午后去了城西一处私宅,与其中十余名少年男女有所接触,约莫一个时辰后返回。
方才,集贤院校书郎季常青前来道贺,二人相谈约两刻钟,所谈多为公务,并无异常。”
周临垂首,一板一眼地禀报。
御案后,颜阡墨正批阅着奏折,朱笔挥洒,闻言,手腕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一滴朱墨险些滴落在奏疏上。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周临继续。
然而,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笔下略显急促的力道,却泄露了他心底那一丝莫名的不悦。
私宅,少年,培养势力?
这狡猾狐狸,果然不甘寂寞。
颜阡墨心中冷哼,却并未立刻发作。那些少年成不了大气候,暂时不必理会。
倒是那个季常青……颜阡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此人是科举正途出身,背景干净,才华中庸,平日里低调谨慎,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算是朝中少数几个他能看得顺眼的“清流”之一。
他竟然会主动去结交慕笙歌?
是单纯的道贺,还是……别有深意?
颜阡墨并不知道,他所以为的“清流”之中,实则暗流涌动。
已然迁入新赐府邸的慕笙歌,正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几株寒梅。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脑海中回想着方才与季常青的会面。
季常青的到访,只是一个缩影。
慕笙歌在他靠近时,便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同类的气息。
清冽,带着竹叶的微腥与淡淡的草木灵气。
那是一条青竹蛇修炼化形而成的妖。
在这个中武世界,妖物精怪并非罕见,但想要完美化形、融入人间,尤其是踏入气运汇聚的朝堂,并非易事。
化形需积累善缘,而入朝为官,辅佐君王,治理天下,泽被苍生,无疑是积累大功德、稳固道基的捷径之一。
季常青显然也察觉到了慕笙歌身上那纯净而深厚的妖气,尽管慕笙歌已刻意收敛,但同源之间的感应难以完全隔绝。
两人心照不宣,交谈间看似在讨论公务,实则眼神交汇处,已交换了彼此的身份认知。
季常青今日前来,道贺是假,试探与接触才是真。
慕笙歌这只突然出现、且迅速得到帝王些许青睐的“南湘觋师”,无疑引起了这些隐藏在朝堂中的同类们的关注。
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慕笙歌也已然发现,这看似由凡人主导的朝堂之上,悄然隐藏着不少妖族同僚。
他们大多分散在各部院,职位不高不低,行事低调,谨守本分,几乎从不结党,也极少在朝堂上激烈争论,仿佛只是这庞大官僚机器中一颗颗沉默的齿轮。
粗略估算,占到未站队官员中的三成左右。
这无疑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潜在的力量。
颜阡墨知道他的朝堂上混进了这么多“妖物”吗?
慕笙歌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恐怕那位精明又多疑的暴君,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吧。
是夜,月明星稀。
慕笙歌正坐在新赐的府邸书房中,翻阅着几卷地方志,熟悉素锦王朝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府邸虽不算极大,但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环境清幽,比他之前住的偏殿确实舒适不少。
慕笙歌耳尖微动,听到了院墙外一丝极轻微的,属于人类的落地声,以及那缕熟悉的、带着凛冽雪柳气息的龙涎香。
他唇角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态,
只是身后,那条毛茸茸的、雪白蓬松的狐狸尾巴,不受控制地、悠闲地晃了晃。
几乎是下一秒,书房的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颜阡墨一身玄色常服,并未带任何随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书房陈设,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慕笙歌身后那条还在轻轻摇曳的狐尾上。
男人眼神一暗,迈步走近,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慕爱卿如今是连藏,都懒得藏了?”
慕笙歌闻言,这才慢悠悠地放下书卷,抬起眼,看向不请自来的帝王。
烛光下,他墨色的瞳孔里漾着一点细碎的光,像是被惊扰的湖面,语气带着点无辜的慵懒:
“陛下夜访寒舍,臣受宠若惊。
只是这‘藏’字从何说起?臣不过是……在自己家中,放松些许罢了。”
那条雪白的尾巴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又轻轻晃了一下,尾尖那簇尤其蓬松的绒毛,几乎要扫到颜阡墨垂在身侧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