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悬崖,山风尖啸。
戚清辞趴在冰冷的岩石上,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最后一句话。
【……玩脱了。】
他的魂魄,像是跟着晏北玄一起,跌落悬崖。
天塌了。
【怎么会这样……】
【狗皇帝……他……他怎么就掉下去了?】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该掉下去的人是我!是我才对!】
【他一个皇帝,那可是九五之尊,金枝玉叶,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
戚清辞的思绪,是一团无法理清的乱麻,在脑海嗡嗡作响。
他理解不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晏北玄,那个偏执、暴虐,将他视作所有物的男人,在生死一线的瞬间,竟然选择推开他,自己坠入悬崖,生死不知。
为什么?
他到底图什么?
图他会骂人?图他会演戏?还是图他……能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快!快下去救人!快!”
萧烈那嘶哑破音的吼叫,将戚清辞飘散的神智扯回来一些。
他抬眼,看见这位平日里冷肃的禁军统领,此刻双目充血,揪着一名亲卫的衣领,力道大得让对方的脚跟都提离了地面。
“找!就算是把这九重山翻过来,也要把陛下给朕找出来!”
亲卫们被这一声吼醒,乱糟糟地朝着山下冲去。
有人去找绳索,有人去探查下山的路。
整个山顶,一片混乱。
而戚清辞,作为这场灾祸的中心人物,却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
他撑着地面,缓缓爬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走到悬崖边,向下望去。
云雾翻涌,深不见底,像一张能够吞噬一切的巨口。
晏北玄……就这么掉下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大晏王朝的皇帝,就这么……消失了
【他……会死吗?】
戚清辞在心里,问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问题。
【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肯定没救了吧?】
【那……那我是不是就真的自由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他没有感觉到预想中的喜悦。
自由?
用晏北玄的命换来的自由?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晏北玄坠崖前的最后一幕。
那双因惊恐和暴怒而充血的眼睛。
那一声“抓住你了”的低吼。
以及最后,那奋力一抛的决绝。
神经病……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戚清辞用力抹了一把脸,手心一片冰凉湿滑。
他分不清那是山间的露水,还是自己不知不觉间冒出的冷汗。
亦或者是泪水。
他该怎么办?
跑?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搜救晏北玄上,没人会管他。
他只要启动“飞翔翅膀”,滑翔到山谷,从此天高海阔,再也没人能找到他。
可是……
戚清辞的脚,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一闭上眼,就是那道玄色的身影坠落的画面。
【傻子……你他妈就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子!谁要你救了?!】
【你死了,谁来背这个黑锅?】
【皇帝秋猎,被‘戚将军’逼得坠崖身亡……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我戚家满门,都要给你陪葬!】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戚清辞的血液都凉了。
他不但不能跑,还必须留下来。
他要第一个找到晏北玄,不论生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把这件事的性质,从“弑君”扭转成“意外”,甚至是“护驾”。
对,护驾。
他可以编造一个故事。
就说有刺客出现,他为了保护皇帝,与刺客搏斗,结果双双坠崖。
然后他大难不死,而皇帝……驾崩了。
这个剧本虽然破绽百出,但至少能给戚家留下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戚清辞混乱的思绪终于找到了一点主心骨。
他踉跄地站起来,冲着还在发号施令的萧烈喊道:“萧统领!从这里下去,最近的路是哪条?!”
萧烈猛地回头,看见戚清辞,那眼神凶狠得要吃人。
“你……!”
他大步冲过来,一把揪住戚清辞的衣领。
“都是你!如果陛下有任何不测,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戚清辞也吼了回去,声音不高,却出奇的冷静,“现在重要的是找到陛下!”
萧烈动作一顿,手上的力道松了半分。
“西侧有一条猎户踩出来的小路,可以通到崖底的溪谷!”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带我去!”
戚清辞甩开他的手,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朝着西侧跑去。
他不能让晏北玄就这么死了。
至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还拉着他戚家全族陪葬。
那条所谓的小路,根本不能称之为路。
陡峭,湿滑,遍布荆棘和碎石。
戚清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好几次,他脚下一滑,身体就朝着旁边更陡峭的斜坡摔去,全凭本能胡乱抓住一旁的树枝和藤蔓,才没有直接滚下山去。
他的手掌被尖锐的石头和荆棘划得血肉模糊,衣袍也被挂得破烂不堪,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
但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找到晏北玄。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下到了崖底。
这里是一片狭长的溪谷,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淌,两旁是茂密的树林。
“分头找!”萧烈嘶声命令,带着亲卫冲进了林子。
戚清辞没有跟他们一起,而是选择沿着溪流,逆流向上。
他记得,晏北玄坠落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附近。
“晏北玄!”
他不受控制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狗皇帝!你他妈死哪去了?!”
“你给老子出来!”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溪谷里回荡,显得微弱又可笑。
戚清辞一边找,一边在心里疯狂地念叨。
【你可千万别死透了啊!】
【至少……至少撑到我找到你,让我把这口黑锅甩出去再说啊!】
【你要是就这么挂了,老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瞥到溪边的一抹异色。
是黑色。
还有……暗红色。
戚清辞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冲了过去,拨开半人高的草丛。
然后,他看到了。
晏北玄就躺在那里。
半个身子浸在冰冷的溪水里,另外半个身子,则卡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那身原本华贵威严的玄色骑射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被鲜血和泥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显露出因剧痛而绷紧的肌肉轮廓。
他的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糊住了半张脸,让他那张俊美的面容,看起来狰狞可怖。
更骇人的是,他的左腿,以一个完全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骨茬甚至刺破了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尊贵与威严,凄惨到了极点。
戚清辞的呼吸停滞了。
他……还活着吗?
颤抖着伸出手,不敢碰触,只是将手指探向晏北玄的鼻下。
微弱,但……还有气。
那一瞬间,戚清辞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冰冷的溪水里。
“喂……”
他轻轻地推了推晏北玄的肩膀。
“狗皇帝,醒醒……”
晏北玄的眼睫,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艰难地睁开眼,那双一向锐利的凤眸,此刻却涣散无光,没有焦距。
像是看见了戚清辞,又像是没有。
晏北玄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你……没事……”
戚清辞愣住了。
他以为会听到质问,会听到怒骂,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关心。
【都摔成这个鬼样子了,还问我有没有事?】
【你脑子是不是也摔坏了?】
“我没事。”他回答,声音干涩得发紧。
听到他的回答,晏北玄那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像是笑意的表情。
他好像放心了。
紧接着,晏北玄又挣扎着,想要抬起手,却只能动动手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句话。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溪水声盖过,却又清晰无比地钻进了戚清辞的耳朵里。
他说:“别怕……朕……不让你……陪葬……”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戚清辞跪在水中,一动不动。
“别怕……朕……不让你……陪葬……”
那声音很轻,被溪水流动的声响包裹,却一字不漏地钻进了戚清辞的耳廓。
晏北玄的头歪向一侧,眼帘合上,彻底没了动静。
世界,安静下来。
只有溪水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岩石,冲刷着晏北玄半边冰冷的身体,也冲刷着戚清辞跪在水中的膝盖。
寒意顺着湿透的布料,一点一点,缓慢又执着地往骨头里钻。
可戚清辞感觉不到。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维持着探向晏北玄鼻息的姿势。
脑子里,那几个字不断地重复,盘旋,冲撞。
不让你陪葬。
不让你……陪葬。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戚清辞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了。
晏北玄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在人前滴水不漏的伪装,知道他夜深人静时的辗转反侧,知道他处心积虑想要的“死遁”,更知道他那份深埋心底,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对于戚氏一族被株连的恐惧。
晏北玄全都知道。
所以,在被自己“推”下山崖,在生命悬于一线的最后关头,那个男人想的不是江山社稷,不是刺客是谁,甚至不是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他在想,别吓着戚清辞。
他在想,朕死了,你也不用死。
戚清辞的胸口一缩,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想不通。
怎么会有人这样?
这不合常理。
这不该是一个帝王会有的念头。
一个帝王,被人背叛,被人推下悬崖,难道不该是滔天的恨意与杀机吗?
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该是下令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诛其九族,用最酷烈的手段来洗刷自己的屈辱。
可晏北玄没有。
他醒来,看到自己,第一句是问他有没有事。
他耗尽最后的力气,是告诉他,别怕。
疯了。
这个男人,从头到脚,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戚清辞的喉咙发紧,鼻腔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涨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扭曲,变形。
晏北玄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溪边被压倒的草,远处黑沉沉的树林,都化作一团模糊的色块。
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滴温热的液体脱离眼角,划过他冰冷的脸颊,最终坠入他膝下的溪水里。
那滴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那样消失了,被溪流带走,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他竟然会为这样一个疯子……
不。
他没有。
那只是溪水。
对,是溅到脸上的溪水。
“找到了!陛下在这里!”
一声暴喝从林子深处传来,打破了溪谷的寂静。
是萧烈的声音。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枝叶被踩断的噼啪声,正由远及近,飞快地朝着这边靠近。
戚清辞身体一僵,混沌的思绪被这道声音强行拉回现实。
用最快的速度抬起手,用那只沾满了泥水和血污的手背,狠狠在自己脸上一抹。
粗糙的砂石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火辣的刺痛。
这股痛意让他彻底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压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现在必须做点什么。
他转过身,看到几道身影已经冲出了树林,正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跑来。
火把的光,在昏暗的谷底跳动,将周围的景物照得忽明忽暗。
戚清辞扶着身旁的岩石,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冰冷的溪水里站了起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姿和寒冷而麻木,他晃了一下,险些再次摔倒,但还是强撑着站稳了。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奔跑的身影,望向更远处的黑暗。
那里,应该有通往外界的路。
“快!”
他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涸得快要冒烟,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
清了清嗓子,用尽自己此刻能发出的最大音量,朝着来人的方向嘶声喊道。
“传御医!”
火把的光越来越近,萧烈那张写满惊惶与焦急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戚清辞眼前。
他冲到溪边,看到躺在水里的晏北玄,腿脚一软,差点跪下。
“陛……陛下……”
“他还活着!”
戚清辞的声音,盖过了萧烈的颤音,也盖过了哗哗的水声。
那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要救他。
必须救活他。
这个念头,在戚清辞的脑海里,变得无比清晰。
不再是为了自保,不再是为了撇清戚家的干系,更不是为了那个可笑的,想要逃离一切的计划。
只是……
不能让这个傻子,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