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陆雨最近有点“水逆”。当然，此“水逆”非彼“水逆”，是真的跟“水”杠上了。
事情源于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省内出差，去南边的临州市协调一个区域合作项目。行程两天，不算远，孙陆雨照例只带了秘书小张和市发改委的一位处长，轻车简从。
出发前，林婉照例帮他收拾行李，熨烫衬衫，顺便进行“财务清算”。
“钱包呢？”林婉伸出手。
孙陆雨乖乖上交那个用了多年、边角有些磨损的皮质钱包。里面除了身份证、几张必备的公务卡，现金……为零。哦，还有两张不知道哪个超市的积分卡。
“这就对了。”林婉满意地点点头，又往他随身公文包侧袋里塞了两小包纸巾和一小盒润喉糖，“出差在外，少应酬，多喝水，注意嗓子。吃饭住宿都是公务结算，别瞎买东西。”
“是是是，领导指示得对。”孙陆雨点头如啄米，脸上堆着讨好的
全榕华乃至高桥省都知道，孙副书记在外面是雷厉风行的“花手书记”，在家是名副其实的“妻管严”，财政大权被林婉牢牢掌握，美其名曰“防止腐败，促进家庭和谐”。
孙陆雨也乐得清闲，反正平时真没什么需要自己花钱的地方。
问题就出在“多喝水”这三个字上。
从榕华到临州，高铁两个多小时。抵达后，马不停蹄地开会、座谈、现场调研。
东南部的盛春，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会议室空调开得足，干燥。孙陆雨讲了大半天话，嗓子开始冒烟。随行的小张和处长也是口干舌燥。
好容易挨到下午行程间隙，有个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孙陆雨感觉喉咙都快着火了，急需水分滋润。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看向秘书小张，小张面露难色，低声道：“书记，我……我也没带现金。手机支付账户里……这个月工资还没到，上个月的……买资料和给孩子交兴趣班费了。”年轻秘书脸有点红。
处长倒是带了点零钱，但也就够买包烟的，而且显然没意识到领导此刻的“饮水危机”。
孙陆雨目光扫过休息室角落的自动售货机，里面琳琅满目的饮料，矿泉水赫然在列，标价：2元\/瓶。多么亲切可爱的数字！
然而，此刻却像一道天堑，横亘在快要渴死的孙副书记面前。
用公务卡？这玩意儿刷酒店、刷高铁票、刷工作餐没问题，刷自动售货机？好像……有点怪怪的？而且那机器支不支持公务卡支付还两说。
让接待方准备？可现在是休息时间，人家工作人员也不在旁边，特意为四瓶水去叫人，显得他这个省委副书记多矫情？传出去，“花手书记”连口水都喝不上了？面子往哪儿搁？
让处长用他那点零钱先垫上？更不合适。
孙陆雨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看了眼身边同样眼巴巴望着售货机的两位下属，一股“领导责任”和“同甘共苦”的情怀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
“小张，”他声音有些沙哑，“去，用……用差旅备用金，买四瓶水。记清楚，就买最普通的矿泉水。”
所谓“差旅备用金”，是按规定可以预支的一小笔现金，用于支付无法刷卡或不方便公务结算的零星开支，通常由秘书保管，事后需凭票报销。
小张这次确实预支了一点，但主要是防备万一需要打车之类的极端情况。
小张愣了一下，有点迟疑：“书记，这……买水……合适吗？要不我再问问临州这边的同志……”
“合适！怎么不合适？人是铁，水是钢！”孙陆雨一摆手，颇有几分当时“摇花手”的决断气势，“都快渴死了，还管那么多？快去！记得要发票……呃，售货机有发票吗？”
“好像……可以扫码开电子发票？”小张不确定。
“那就开！开清楚！四瓶水，八块钱！”孙陆雨嘱咐得无比认真，仿佛是在交代一项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采购。
于是，在临州市政府休息室，省委副书记孙陆雨同志，动用了他此次出差的“巨额”备用金——八元整，购买了四瓶矿泉水。
小张操作手机，颇费了一番周折，还真的从售货机服务商那里开出了一张电子发票，项目注明：饮用水，4瓶，单价2元，合计8元。
水买到手，四人如获甘霖，咕咚咕咚一阵豪饮。孙陆雨觉得，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甜的水！
至于那八块钱和那张电子发票，很快被忙碌的后续行程淹没，小张也暂时忘了这茬儿，想着回去一起处理。
几天后，出差结束，返回榕华。小张整理报销单据，看着那张“饮用水，8元”的电子发票，挠了挠头。按理说，这属于“合理必要的零星开支”，金额又极小，报销应该没问题。但他还是本着严谨的态度，在报销说明里详细写了一笔：“4月1日，于临州出差期间，因工作时间紧迫，与会场供水间歇，孙书记及随行人员三人口渴难耐，于休息室自动售货机购买矿泉水四瓶，计8元，用于解渴，以保障工作持续进行。”
然后，他将所有单据，包括这张八元发票，按照流程，提交给了榕华市委办公室负责财务审核的科室。
审核员小王拿到单据，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八元发票和秘书那“详尽”的说明。他眨了眨眼，有点懵。
孙书记……买水？八块钱？还写这么长说明？他入职时间不算太长，但也没见过这么“细致”的报销单，尤其是涉及主要领导。
这……该不该批？批了会不会有问题？虽说金额小得不值一提，但“公款买水”这个说法……好像有点敏感？
小王拿不定主意，本着“遇事不决往上推”的谨慎原则，他将这张单据单独拿出来，附上自己的疑问，报给了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老李是个老机关，看到这张单据和说明，先是乐了，随即又皱了皱眉。
他当然知道孙陆雨的为人，更知道这点钱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但下面的人报上来了，还带着疑问，他直接批了，万一以后有人拿这个说事，虽然掀不起风浪，却也恶心人。
现在纪委盯得细，有时候小事也能被做出文章。他想了想，大笔一挥，在请示单上写了句：“情况特殊，金额微小，建议予以报销。是否妥当，请委纪委派驻组把关。”
得，皮球踢给了市纪委派驻市委办的纪检组。
派驻组的郑组长看到这份“重磅”报销申请，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喷出来。
孙陆雨？八块钱？买水？还层层请示到了他这里？他哭笑不得。
这都什么事儿啊！他当然知道这屁事没有，但流程走到这儿了，他要是直接批了，显得纪委工作太不严肃；要是驳回，为了八块钱驳了市委书记的面子，还得解释为啥连口水都不能喝，传出去更像笑话。
郑组长思来想去，灵机一动。这事儿的“笑点”和“看点”在于孙陆雨同志的身份和这鸡毛蒜皮的对比啊！而且，金额虽小，涉及“公款使用范围”的界定，倒也是个典型案例。
他本着“分享快乐”的精神，将这份报销单连同各级批示，整理了一份简短的、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情况说明”，报给了榕华市纪委书记。
市纪委书记一看，好嘛，这事儿还闹到我这来了？
他笑着摇摇头，但转念一想，孙陆雨现在是省委副书记兼榕华市委书记，这事虽然发生在榕华报销，但涉及他的消费行为，按最新规定，副省级以上干部在地方的某些消费报备，也需要向省里知悉。
干脆，再往上推一推，也让省里的领导们乐呵乐呵，顺便看看上头对这类“模糊地带”小事的口风。
于是，这份关于“孙陆雨同志申请报销公务外出期间购水费用捌元整”的报告，带着榕华市纪委“情况特殊，建议予以报销，妥否请省纪委批示”的意见，被郑重其事地报到了高桥省纪委。
报告按照流程，先到了省纪委办公厅。办公厅的同志看到标题和金额，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核对再三，确认是孙陆雨书记的事，金额没错，就是八块。所有人都忍俊不禁，但流程还得走。这份报告被放在了省纪委书记唐正的案头。
唐正，一位以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着称的老纪检。
当他看到这份报告时，那总是紧抿的嘴角，第一次在办公室内，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拿起报告，又放下，再拿起，对着“捌元整”那几个字看了又看，终于，一阵闷雷似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好在办公室隔音好。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拿起红色铅笔，在报告上批道：“已阅。孙陆雨同志其情可悯，其‘窘’可鉴。八元之数，尚不及孩童零用。然程序所系，牵动数级，足见制度之严、基层之慎，亦添一趣谈。请国栋同志一观，共察此‘现代版杨震暮夜却金’之微型案例。（注：建议准予报销，下不为例。）”
批完，他让秘书把这份报告和自己的批示，立刻送呈省委书记祁国栋。
省委一号楼，祁国栋正在听孙陆雨本人汇报另一项重要工作。秘书敲门进来，脸色古怪地将一份文件放在祁国栋面前，低声说了句：“纪委唐书记急送，关于……孙书记的。”
孙陆雨心里咯噔一下，纪委？找我？我最近没干什么啊？除了……他忽然想起那八块钱的水，不会吧？难道……
祁国栋也有些疑惑，拿起文件一看标题，再往下扫了几眼，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他先是挑眉，然后嘴角开始上扬，接着肩膀微微耸动，最后实在忍不住，抬手遮住了嘴，但那压抑的笑声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渐渐变成开怀大笑。
“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好你个孙陆雨！八块钱！买水！还惊动了市纪委、省纪委！哈哈哈哈！‘现代版杨震暮夜却金’？唐正这老家伙，刻薄！哈哈哈！”祁国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把文件递给一脸懵逼、随即涨红了脸的孙陆雨，“你自己看！看看你这‘巨额’公款消费！把咱们省纪委的同志们都惊动了！层层上报！哈哈哈哈！”
孙陆雨接过报告，看着那熟悉的八元发票影像，看着榕华市审核员、主任、纪检组、市纪委的层层请示，看着唐正那憋着坏的批示，尤其是“其情可悯，其‘窘’可鉴”八个字，脸上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尤其是听到祁国栋复述唐正的那句极度反讽的“现代版杨震暮夜却金”时，更是羞愤交加。
“我……我就是渴了！没带钱！林婉她……”孙陆雨试图辩解。
“知道知道！妻管严嘛！全省都知道！”祁国栋笑得直拍桌子，“可你孙陆雨，堂堂孙书记，差点‘渴毙’于出差途中，需要动用公款八元买水续命！这要是传出去，‘花手书记’摇不动花手，是因为没钱买水？哈哈哈哈！”
孙陆雨：“……”
“行了行了，”祁国栋笑够了，擦了擦眼角，“唐正批示得对，准予报销，下不为例。不过陆雨啊，”他促狭地看着孙陆雨，“回头你得好好感谢一下你们榕华市委那个审核员小王，还有后面层层把关的同志们，看把人家孩子吓的，八块钱的案子，愣是办出了八十万的气势！这警惕性，值得表扬！改天我让唐正给他们发个‘火眼金睛’奖状！”
孙陆雨已经无力反驳，只能捂着脸哀叹：“我这脸……算是丢到省纪委了……”
“何止省纪委？”祁国栋又乐了，“唐正那老狐狸，批示让我‘共察’，摆明了是要我也乐一乐。这下好了，全省最高层都知道你孙陆雨被八块钱难倒的英雄事迹了。不过也好，给大家提个醒，以后出差，记得自己带水壶！或者……跟老婆申请点‘抗旱专项资金’？”
两人又是一阵笑。最后，祁国栋在唐正的批示旁边，也签上了自己的意见：“同意唐正同志意见。孙陆雨同志‘缺水事件’，可作我省廉政教育之微型鲜活案例，凸显‘慎微’之重要。另：建议孙陆雨同志自费购买《出差必备手册》及便携水杯一个，以免重蹈覆辙。”
这份带着两位省委大佬调侃批示的报告，最终回到了省纪委，又层层返回到榕华市委办公室。
当那张盖着省纪委和省委书记办公室鲜红印章、批示内容却让人忍俊不禁的报告复印件最终摆到审核员小王桌上时，小王的手都是抖的。
而孙陆雨那八元钱的矿泉水费，也终于走完了史上最“隆重”的报销流程，顺利入账。
至于孙陆雨，此后每次出差，公文包里必定会有一个装满水的保温杯，以及林婉特批的、藏在夹层里的“小额应急现金”。
那天，孙陆雨从祁国栋办公室出来时，脸上那羞愤与好笑交织的表情，被不少工作人员看在了眼里。至于这件事是否会再给孙书记加一层光环，我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