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支流西岸的风带着水汽,冰冷而潮湿,吹过废弃义诊棚的破旧帆布,发出呜呜的悲鸣。
白桃选在此处扎营,看中的正是这份被遗忘的荒芜。
队伍里的孩子们大多是孤儿,早已习惯了在残垣断壁间寻找庇护。
她从贴身行囊中取出那只祖父传下的银针匣,紫檀木的纹理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
队伍里的孩子们屏住呼吸,敬畏地看着这只传说中能与阴阳对话的匣子。
在过去,白家嫡传取针,讲究的是长幼尊卑,是序列天成。
但今天,白桃却做出了一个颠覆性的举动。
她没有按序开匣,而是将整个针匣倒扣于地。
“啪嗒”一声轻响,十二枚长短不一的银针混着几缕药草干屑,散落在尘土之上,宛如一盘被命运打乱的棋局。
一阵江风吹过,卷起尘埃,也微微拨动了那些银针。
它们最终停下的指向,杂乱无章,却又仿佛暗合某种未知的法度。
“风为天意,地为承载,”白桃的声音清冷而坚定,“落地指向何人,便由何人拾起,从此,它就是你的手,你的眼。”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名叫冬七的瘦小男孩,犹豫着伸出满是冻疮的手。
一枚最长的主针,针尾正对着他的脚尖。
他像是被那银针的寒气烫到一般,颤抖着将其拾起,紧紧攥在手心,而后抬起布满惶恐与不解的眼睛望向白桃。
白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半分怜悯,却有着一种更为厚重的接纳。
“它选了你,”她缓缓说道,“从今往后,你就不是没人要的。”
冬七的嘴唇翕动着,眼眶瞬间红了,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只是将那枚主针攥得更紧,仿佛攥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魂。
当夜,白桃在棚外燃起一圈无焰的灰火。
她用的是特制的骨炭,燃烧时不见火光,只散发着足以驱散蛇虫的暖意和淡淡的檀香。
她拿出早已备好的纸条,在上面写下自己过往的一个个名号——“白家嫡女”、“听遗人少主”、“景明先生关门弟子”……每一个名号都曾是她身上的枷锁与荣光。
她将这些纸条一一投入火中,看着它们无声地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捧轻盈的灰烬。
一阵夜风吹来,灰烬如千万只黑色的蝴蝶,腾空而起,悄无声f声地融入了南方的夜气之中。
棚内,小梅正以《送魂谣》的古调为引,布下一座“静听阵”。
她让那七名新选出的孩童围坐成环,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枚仿制的安魂钉,钉身冰凉,能最大限度地传导地底深处的微弱律动。
她轻声嘱咐他们闭上双眼,将所有心神沉入掌心,去感应那沉睡地脉的低频呼吸。
子时将至,阴气最盛。
小梅取出随身的青铜小镜,毫不犹豫地割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光滑的镜面上。
血珠并未散开,而是如活物般迅速游走,勾勒出繁复的纹路。
她将镜面对准自己,轻声诵念:“我不叫谁,我在此。”
这句咒文并非召唤,而是宣告。
宣告自己的存在,以此为坐标,聆听与这坐标相关的一切魂灵与气息的指引。
镜中的血纹开始流转,渐渐浮现出一幅模糊的路径。
那路径上没有山川地标,没有楼宇建筑,而是一连串如同心跳般明灭不定的光点,沿着长江南岸,坚定不移地跳跃前行。
小梅的呼吸猛然一滞。
她见过祖辈留下的堪舆图,那些代表着龙脉节点的标记都是静止的,从未见过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不是地图,这不是死物留下的痕迹。
她猛然醒悟——这是活着的人在移动!
是一群拥有着强大生命气息的人,他们的心跳汇聚在一起,竟能撼动地脉,在她的静听阵中显现出如此清晰的轨迹。
原定的计划是前往金陵城南的城隍庙,那里是阴魂汇集之地,最容易打探消息。
但现在,这串活人的心跳轨迹,却正朝着与城隍庙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更改行程!”她当机立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切,“所有人,立刻收拾东西。我们不进城了,绕开城隍庙,去追这条‘活脉’!”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紫金山东麓,陆九正从一条漆黑的暗河中被冲入一处废弃的排水井。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每一次呼吸,断裂的肋骨都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
他狠狠咬破舌尖,用满口的血腥味强迫自己维持清醒。
井底并非死路,微弱的磷火映照出四周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里竟是一处日军早期挖掘失败的地脉导管试验坑!
井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体经络图,旁边却用朱砂标注着与之错位对应的八卦方位,充满了疯狂而诡异的意味。
角落里,堆积着一堆早已腐烂的尸衣,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他挣扎着爬过去,发现每一件劳工服的内衬里,都缝着一枚空白的铜牌。
这些是……那些被抓来做活体实验的劳工,被割掉舌头,死后连名字都不能留下。
陆九的眼中燃起怒火,他看到一个角落里,一具尸体的手指似乎还在微微抽搐。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自己舌尖的血,颤抖着在其中一枚空白铜牌上写下两个字——阿无。
他爬到那个尚有气息的劳工身边,将这枚承载着一个名字的铜牌,轻轻塞入他冰冷僵硬的手中。
就在那一瞬间,那劳工的手指竟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缓缓将那枚铜牌合拢在掌心。
队伍在夜色中紧急转向,小梅的反常引起了白桃的注意。
她走到小梅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
小梅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许久,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红线密密缠绕的胎发团。
这是她出生时剪下的第一缕头发,是她与生母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是她感应能力的根源。
往日里,这胎发团总是温润如常,可此刻,那乌黑的发丝间,竟渗出了一颗颗细密的血珠,而那些缠绕其上的红线,也已崩断了数根。
“它怕了……”小梅的声音低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是怕死,是怕……怕被写进名单。”
白桃凝视着她惊恐的双眼,忽然间,她做出了一个让小梅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拈起一枚一直扣在掌心的银针,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饱满的眉心。
一滴金中带红的精血被逼出,散发着奇异的清香。
她迅速将这滴血抹在小梅的额前。
“若天要记你名,”白桃的声音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戾,“我先替你乱它笔迹。”
话音刚落,远处寂静的山丘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沉睡的大地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夜半时分,风雨骤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队伍被迫躲进路边一座塌了半边顶的土地庙。
众人疲惫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
小梅倚着一根幸存的石柱假寐,神识却依然紧绷着。
忽然,她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
那节奏并非地脉流动的沉稳韵律,而是清晰无比的、人为的踏步声。
她立刻脱下鞋履,将赤足完全贴合在冰凉的地面上,凝神细辨。
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听见了七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而其中一组的节奏,竟与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同步!
她惊骇地睁开双眼,正欲起身示警,目光却被庙内对面的墙壁死死吸住。
那斑驳的土墙内壁上,正有暗红色的字迹缓缓渗出,如同鲜血,又如同陈锈。
一行行,一列列,清晰地显现出来:
【灯一 白景明】
【灯二 阿无】
【灯三 陈哑婆】
【灯四 冬七】
【灯五 春二】
【灯六 小梅】
【灯七 ——】
最后一个位置,第七盏灯的名下,是一片空白。
然而那片空白并非静止,它正在以一种微弱的频率不断搏动,像一颗等待着被签下名字的心脏。
小梅死死地盯着那个空位,忽然感觉自己肩头佩戴的安魂钉正变得滚烫——那不是警示的灼热,而是一种……呼应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