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尚带着井水寒意的铜牌,安置在活脉堂残破阵法的正中央。
这里是乾位,是愿力流转的枢纽。
她没有片刻迟疑,从随身的针囊中取出七枚细长的银针,屈指连弹,银针破空,嗡嗡作响,精准地钉入铜牌四周的地面,瞬间布成一个离火之局。
阵法微光一闪,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唤醒了心跳。
她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几滴清晨采集的甘露,与事先调配好的药汁混合,然后用一根羽毛蘸取,轻轻滴在铜牌锈迹斑斑的表面。
药汁触及铜锈,发出“滋滋”的轻响,一股草木与金石混合的奇特气味弥漫开来。
肉眼可见的,那层厚重的绿锈仿佛活了过来,蠕动着、消融着,逐渐褪去伪装,露出底下崭新的金属光泽。
然而,真正让白桃瞳孔紧缩的,是铭文的细节。
在离火局的微光映照下,底层的新痕清晰无比——这枚铜牌并非一次性铸成,而是近期有人利用旧的模具重新压制而成。
“庚辰年立”四个字,虽然形制古朴,但笔画的转折处却有几丝微不可察的抖动,像是有人用极细的刻刀,在铸成之后又小心翼翼地手动补强,以模仿岁月留下的痕迹。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串联成线。
这不是什么前人遗物,更不是从古井中偶然发现的信物。
这是圈套,一个精心布置的局。
有人,就在今夜之前,特意潜入此地,利用她白家的传承手法,重铸了这枚铜牌,借“白景明”这个名字,强行唤醒了此地的乾位愿力。
他们知道“图由心走”的秘密,知道愿力需要一个情感寄托的锚点。
“小梅,”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空气中潜伏的鬼魅,“有人知道我们看懂了‘图由心走’的真正含义……现在,他们在学我们。”
井边,小梅早已盘膝坐下,她将那枚刚刚被白桃净化过的铜牌紧紧贴在自己光洁的额前,双手则按在湿润的井台地面上,口中低低吟唱起那首不成调的《送魂谣》。
歌谣残缺不全,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悲戚。
她怀中那个用胎发织成的小布团,开始微微发烫,腕间一枚作为信引的银针,无声无息地向下滑落了半寸,针尖稳稳地指向了东南方向。
小梅闭上了眼睛,黑暗中,一幅幅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一口早已废弃的铸铁炉,炉火烧得正旺,映着一个佝偻的黑影。
那人看不清面容,动作却带着一种疯狂的执拗。
每打好一枚铜牌的雏形,他便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手腕,任由鲜血滴入赤红的铁水之中,口中则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声音反复低语:“我不叫阿无……但我替他活着。”
画面猛地一转,那黑影仿佛察觉到了窥探,缓缓抬起头。
他的面容依旧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睛,在火光中清亮如镜,竟是失踪多年、生死未卜的阿无的模样!
“啊!”小梅惊喘一声,猛然睁开双眼,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她一把抓下铜牌,声音因恐惧和震惊而颤抖:“白桃姐,那个名字……‘阿无’……不是他的,是所有人的!”
与此同时,在秦淮河的一条支流下,阴暗潮湿的地下排污道里,陆九正屏息凝神,通过一道狭窄的气孔,观察着街面上来回巡逻的日军小队。
靴子踏过青石板的沉闷声响,一声声敲击着他的神经。
他摊开一张用油布包裹的纸,上面是白桃用特殊药水写下的密报。
他将密报中隐藏的暗记逐一拆解,再结合铜牌出现的时间、井水卦象的异常偏移,以及小梅感知到的信息,一个可怕的推论在他脑中成型。
对方的行动并非毫无规律,每一次愿力节点的激活,都需要“真实的强烈情感”与“具备具体名姓的信物”进行双重触发。
那个自称“替阿无活着”的人,正是情感的源头,而那枚伪造的铜牌,就是信物。
陆九断定,他们内部出现了叛徒,或者说,有内应掌握了守护者传承中部分核心的秘密。
敌人正在模仿他们的仪式,试图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颠倒黑白的伪愿力网络。
他不再犹豫,从怀里摸出一块炭粉,又咬破指尖,将鲜血混入其中,在那张防水油布的背面,迅速绘制出一幅潦草但精准的地图。
他标记出了几个关键的节点,并规划出了一条直指敌人巢穴的反制路线。
做完这一切,他将油布卷好,塞给一个早已等候在阴影中的流浪乞儿,低声嘱咐了几句。
那孩子点点头,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油布最终的目的地,是城南一家废弃的药堂旧址,而地图上被重重圈出的终点,赫然指向城西的废铸坊。
当白桃和小梅循着线索赶到西市的废铸坊时,已是深夜。
这里曾是清末一家兵工厂的附属作坊,抗战初期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巨兽骸骨。
白桃没有急着进入,而是取出银针,俯身刺入地面。
她闭目凝神,仔细感知着从针尾传来的微弱反馈。
果然,地底深处残留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愿息共振”,那种频率,与当初泪土花开花时散发出的气息如出一辙。
这里就是源头。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深入废墟,最终在一座半塌的巨大炉膛深处停下了脚步。
借着手电筒的光,眼前的一幕让她们倒吸一口凉气。
炉膛内壁被熏得焦黑的墙面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无数个名字,字迹潦草,层层叠叠,仿佛凝聚了无尽的怨念。
而在最外层,最新刻上去的,赫然是七盏灯所代表的七位守灯者的姓名,每一个名字下面,都按着一个新鲜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指印。
白桃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阿无”两个字旁边。
她伸出指尖,想要触碰那冰冷的墙壁。
然而,指尖刚一接触,一股灼痛感便猛地传来。
她惊愕地缩回手,只见自己刚刚触碰的地方,墙面竟渗出了一颗温热的血珠,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仿佛这面墙壁正在流泪。
“他们……”小梅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捧起脚下的一抔炉灰,怀中的胎发团骤然剧烈震动起来,腕间的银针竟自行飞出,“笃笃笃”三声钉入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封印,似乎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就在此时,无数个沙哑、飘忽的声音,同时在小梅的脑海中低语、重叠、交织:
“我叫过这个名字……”
“我也叫过……”
“我们都想被记得。”
白桃脸色煞白,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决定取一些墙上的焦灰带回去研究。
可她的银针刚刚刮下一角,整面刻满名字的焦墙突然发出“簌簌”的声响,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了墙壁背后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坑。
一股混杂着血腥与铁锈味的阴风从坑中穿堂而过,吹过空荡荡的炉膛,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手电光照进深坑,只见坑底堆积着数十枚尚未完成的铜牌,它们的模板各异,大小不一,但无一例外,正面都预留了位置,准备拟刻上同一个名字——白景明。
白桃死死握紧了手中的银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终于明白了对方真正的目的,那是一种比抢夺宝藏更加阴毒、更加可怕的野心。
她转过头,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发沉:“他们不要宝藏……他们要变成我们。”
变成守护者,取而代之。
但这怎么可能?
一个人的身份,一个家族的传承,岂是靠模仿和窃取就能夺走的?
这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层的秘密,一种她们尚未理解的规则。
名字……对了,是名字!
从“白景明”到“阿无”,再到七位守灯者,敌人的一切行动都围绕着“名”。
名字,在这里似乎不仅仅是一个代号,它更像是一种契约,一种力量的载体。
祖父一定留下过什么……关于名字,关于名姓与愿力之间的联系,关于一个人,如何才能真正地……成为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