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祠废墟之上,风卷着纸灰与尘土,带着一股陈腐的祭祀气息。
白桃静静伫立,火盆中《归藏谱》的最后一角也化作了飞烟,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像是为一场长达千年的荒谬葬礼送行。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那副繁复的金陵图脉络,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戒律,而像是一片温热的、刚刚苏醒的土地。
地底深处那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并非幻觉,而是这片被血祭束缚了太久的土地,终于得以喘息。
与此同时,城西的陋巷中,陆九放下了手中描绘山川大势的图笔。
那些记载着灵气走向、神通节点的图卷,曾是他身为守影人一脉的毕生追求,如今看来,却像是一张张精致的囚笼图纸。
他从墙角搬来一块厚重的青石,这是筑城时剩下的废料,粗糙而坚实。
他握住断命刃的残柄,那曾是用来斩断厄运、裁定生死的锋刃,此刻却被他当成了最原始的刻凿。
“当、当……”
沉闷而执拗的声音在巷中回响。
他没有复刻金陵图上任何一道象征力量的金纹,而是俯下身,像是贴着大地倾听,一笔一划地刻下他闭上眼就能看到的景象。
那是城东巷口老井的井台,上面有妇人洗衣时留下的深浅划痕;那是南城渡口通往江面的石阶,被纤夫的草鞋磨得光滑圆润;那是北城医棚的门框,被无数求医的病人扶过,留下了深色的手泽。
他刻下的,是这个城市最真实的脉络,是百姓用双脚走出来的路。
每落下一刀,他手臂皮肤下的暗色纹路便随之亮起一分,那光芒不再是过去那种冷硬的金光,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血液在流淌的赤色。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块青石,也像是在对自己的血脉宣誓:“我不接金纹,我接这城的脚印。”这声音很轻,却比任何金石之言都要沉重。
城南的石阶上,小梅并不知道另外两人正在做什么。
她只是盘膝而坐,迎着熹微的晨光,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哼唱着昨夜梦中听到的那首古怪歌谣。
没有曲谱,没有歌词,只是一些简单纯粹的音节,像是风穿过山谷,又像是溪水流过卵石。
她叫它“地脉谣”,因为在梦里,她感觉就是这片大地在对她歌唱。
歌声清越,在寂静的巷陌间回荡。
忽然,巷子尽头那口早已干涸了几十年的枯井,井底传来“咕嘟”一声轻响。
小梅的歌声一顿,好奇地望过去。
只见井底的淤泥中,竟有水光一闪,随即,一股清澈的水流缓缓上涌。
水位不断升高,那水汽带着奇异的暖意,竟是温泉。
更让她惊讶的是,随着水位漫过井壁,那些湿润的青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蠕动、汇聚,最终在井壁上拼出了一行扭曲的古字。
小梅不识得那种古老的文字,但那字迹中透出的意念,却如洪钟大吕般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愿生者行,不祭者安。”
她猛地睁大双眼,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她明白了。
这不是一首无名之歌,这是地脉的回应。
千百年来,人们用血脉、用生命去献祭,换来的却是大地的阵痛与沉默。
而此刻,仅仅是一首发自内心的、不求回报的歌,却换来了它最温柔的馈赠。
愿活着的人能自由行走,愿不再有牺牲者,这片土地便能安宁。
这股新生的力量,正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改变着一切。
白桃在城中设下一个简陋的医棚,她收起了过去赖以成名的金针银针,不再施展那些引动天地元气的归藏针法,而是像个最普通的乡野郎中,用草药为人诊病。
一名老农被家人搀扶着前来,他咳嗽得厉害,痰中带血,城里好几家药铺都束手无策。
白桃为他搭脉,眉头微蹙,这脉象虚浮杂乱,按常理需用固本培元之法,但以草药之性,见效极慢。
就在她思索药方时,掌心的金陵图忽然微微一热,一道极细的金线自动从图中延伸出来,穿过她的指尖,轻轻指向了她药囊中一味毫不起眼的草药——紫苏。
白桃一怔。
紫苏性辛温,多用于解表散寒,对于这老农的内腑亏虚之症,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可能会加重病情。
这是任何医书都不会记载的用法。
但那道金线带来的指引清晰无比,并不仅仅是一个方向,更有一股玄妙的信息流入她脑中:此人命门处有一丝陈年郁结之气,如石堵塞河道,百药难通,唯此一味紫苏的辛散之气,可作钥匙,瞬间冲开那道关隘,则后续药力方能畅行无阻。
她瞬间恍然大悟。
过去的归藏术,教她的是如何辨认“阵”,如何利用“脉”,如何将人视作一个可以调整的“器物”。
而此刻掌心这幅活过来的金陵图,这个由他们亲手开启的新阵,教她的却是如何去“看见人”。
看见每一个生命独一无二的症结,看见他们与这片土地之间最细微的联系。
她提笔写下药方,以紫苏为引,辅以数味寻常草药。
药方递出,掌心的金线也随之隐去,留下淡淡的余温。
当夜,月上中天,江水如练。
白桃与陆九在江岸边并肩而立,身后不远处,小梅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口中哼唱着那首已经越发纯熟的“地脉谣”。
歌声融于江风,拂过水面,连江心的鱼儿都仿佛跃动得更加欢快。
三人的选择,三种方式,却指向了同一个结果。
他们都感受到了那股来自大地的、善意的回应。
白桃掌心的金陵图温润如玉,陆九手臂下的赤色纹路缓缓流淌,小梅的歌声引来萤火虫绕身飞舞。
忽然,白桃的呼吸一滞。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满是惊异。
只见那幅金陵图中,代表着城市八方地脉的八个光点正稳定地闪烁着,但在城北方向的荒地之外,一个从未有过的、全新的光点,正颤巍巍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很弱,却无比清晰。
它既不属于传统的八卦方位,更不在药王宗历代祖先设下的任何一个阵点之上。
它是一个“意外”。
“那是什么?”白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陆九闻言,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他同样瞳孔一缩。
那个位置……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卷粗糙的皮纸,上面是他今日所刻石碑的初稿。
他用手指在图纸上飞快地比对,最后,指尖停在了城北一个早已废弃的村落标记上。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三十年前,白苏前辈第一次尝试修补地脉,用的不是血祭,而是疏导之法。她失败了,但她开始的地方……就是这里。”
白苏,是白桃的姑婆,也是药王宗百年不遇的奇才,更是第一个公开质疑血祭之法的叛逆者。
白桃怔怔地看着那个微弱的光点,仿佛看到三十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前辈,孤独地站在那片荒野上,试图为这片土地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她失败了,但她种下了一颗种子。
而今天,因为他们的选择,这颗种子,终于破土发芽。
那个光点,是地脉的回应,也是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认可。
白桃抬起头,望向那片深沉的夜幕下的北方,轻声低语:“它在等一条新的路……我们走吗?”
陆九收起图纸,紧紧握住了手中那柄作为刻刀的断刃残柄,金属的冰凉与石粉的粗粝让他无比心安。
他看向白桃,又看了一眼远处沉浸在歌声中的小梅,重重地点了点头。
“走。”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掷地有声,“不刻名,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