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摸了摸腰间药囊,指尖隔着粗布触到里面瓷瓶的棱线。
祖父临终前塞给她的布包还压在防疫所密室的砖底下,此刻河底传来的第三声“叮”像根细针,正戳着她后颈的麻筋——该去取那幅图了。
防疫所后墙的青石板被夜露浸得滑腻,她贴着墙根走,靴底在苔藓上碾出细碎的响。
密室入口在停尸房最里侧的冰窖,她记得祖父说过,第三块冰砖敲三下会松,可今夜敲到第二下时,砖缝里突然渗出暗红。
她瞳孔骤缩——那是血,还带着铁锈味,混着冰砖融化的水,顺着她的手背往下淌。
“是守脉人的血。”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在确认什么。
冰砖被推开的刹那,霉味裹着旧纸的气息涌出来,她摸出火柴,磷面摩擦的光映出墙上的抓痕——新的,指甲盖翻起的皮还挂在砖缝里。
布包藏在墙洞最深处,她的指尖刚碰到粗麻,背后突然响起铁链拖地的声响。
“白法医?”日本守卫的刺刀尖从门缝里探进来,“大佐说要检查停尸房——”
她反手将布包塞进怀里,转身时露出腰间的军统证件,“检查?”她的声音比冰砖还冷,“你们烧了守脉人的棺椁时,怎么没想起检查?”守卫的喉结动了动,刺刀往下垂了两寸。
她趁机挤出门去,布包在胸口硌得生疼,直到拐进走廊尽头的女厕,才敢靠着瓷砖墙坐下。
布包展开时,霉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金陵卦象图的边角被虫蛀出细密的洞,她数着八个卦位,指尖停在巽位——河底那角青铜的位置,正好对着《巽卦》初六爻“进退,利武人之贞”。
她摸出银针七根,按乾、坤、震、艮、坎、离、兑的方位插在图上,独缺东南方的巽位。
“需要血。”她想起祖父说过的话,“药王血脉是活的墨。”咬破指尖时,疼意顺着神经窜到眼眶,血珠滴在巽位空缺处,没像寻常那样晕开,反而沿着纸纹游走,像条红色的小蛇。
她屏住呼吸,看着血珠在“进退”二字下勾出半道弧线,纸背突然传来灼热——是地脉在呼应。
“温针术。”她翻出药囊里的艾条,点燃后悬在银针上方。
热力透过针柄渗入图纸,整幅图开始微微颤动,像有人在地下轻轻扯动纸角。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和图纸的颤动同频——原来不是她在引动卦象,是卦象在等她。
秦淮河对岸,日军“文化调查部”的档案室里,陆九的扫帚扫过打蜡的木地板,发出沙沙的响。
他易容成的清洁工长着张圆脸,右耳后有道假的刀疤,此刻正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在台灯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地音异常报告”压在第三摞文件最底下,封皮上的红印还没干透。
他翻开第一页,冷汗顺着脊梁往下淌——“秦淮河段低频共振频率与《周易》八脉律吻合,推测守脉人启动鼎阵”。
日军的下一步,必定是封锁河岸。
他摸出兜里的火漆粉,混着扫帚上的灰尘,在档案柜底部刻下《坎卦》六四爻辞:“樽酒簋贰,用缶,纳约自牖。”刻到“牖”字最后一笔时,守卫的皮靴声从走廊传来。
他故意撞翻墨水瓶,深蓝的墨水在地上洇开,“扑通”跪在地上擦,右手却将微型蜡丸塞进通风口铁栅——里面是他画的河岸下水道图,标记着三处可潜入的暗口。
“八嘎!”守卫踹了他一脚,他缩着脖子赔笑,余光瞥见文件被重新锁进保险柜。
等守卫骂骂咧咧离开,他摸了摸脸上的易容胶,指尖沾了点胶水——该换张脸了,不然下次可没这么好的运气。
城南东南水门旁的破庙漏着天,小梅裹着破棉被蜷在供桌下。
她做了个怪梦,九口古井排成八卦,中间那口涌着黑水,井壁上的“问”字像活了似的,正顺着井沿往上爬。
她惊醒时,银丝在掌心绷得笔直,指向雨花台方向。
“醒梦三叩法。”她想起白桃教的法子,取灯心草新叶捣汁,涂在眉心。
指节叩太阳穴时,疼得她眼眶发酸,可银丝突然震了震,传来断续的音节:“……艮……坎……离……三声和……地就开……”她摸出怀里的铅笔,在庙墙上划下梦语,又怕被人发现,最后撕了张草纸,塞进香炉底的香灰里。
月光透过破窗照在她脸上,银丝还在颤动,像在催促什么。
她裹紧被子,突然笑了——原来不是她在解梦,是梦在解她。
子时三刻的雨花台废弃气象站,风卷着碎玻璃碴子打在墙上。
白桃、陆九、小梅缩在暗室里,白桃的银针正扎在三块岩石上:花岗岩(艮)、玄武岩(坎)、红砂岩(离)。
血珠滴下的瞬间,竟在石面上凝成微小的卦纹——《艮卦》六四的“艮其身,无咎”,《坎卦》九五的“坎不盈,祗既平”,《离卦》六二的“黄离,元吉”。
“九息导音法。”她将三根银丝一端系在针尾,一端埋进地缝,深吸九口气,依次弹动银丝。
第一声是艮卦的沉,第二声是坎卦的闷,第三声是离卦的脆,混在一起时,地面突然轻颤,像有人在地下打了个哈欠。
远处钟楼废墟里的油灯无风自灭,又“啪”地复亮。
陆九盯着手表,低声道:“成了。”
日军指挥部内,地音监测仪的指针突然撞向顶端,“叮”的一声弹开。
指挥官拍着桌子大笑:“坐标锁定紫金山南麓!全体集结,天亮前必须挖到宝藏!”
气象站暗室里,白桃擦了擦额头的汗,“他们听见的‘地鸣’,是我用温针术引动的卦象。”陆九摸出怀里的蜡丸,“我在下水道刻的《离卦》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让地音多了道虚音。”小梅望着窗外,轻声道:“可地……真的只是在说假话吗?”
话音未落,紫金山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像巨鼎轻叩,又似大地吞声。
三人对视一眼,白桃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银针——刚才弹动银丝时,针尾的血迹好像有点不一样。
暗室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她借着光举起银针,血珠在针尖凝成细小的卦纹,比石面上的更清晰,更鲜活。
她眨了眨眼,再看时,那纹路竟微微动了动,像在回应什么。
“明天得查查这些血迹。”她轻声说,没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