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三人的脚步。
白桃走在最前,左臂缠着的粗布已渗出暗红,每往前挪一步,心口便像压了块烧红的炭——那是“双心引”反噬的坤毒,正顺着血脉往心肺里钻。
她摸出袖中巴掌大的照脉镜,镜面蒙着层薄霜,哈气擦净时,镜底竟浮起半透明的坤卦虚影,卦象纹路随着她的脉搏轻轻震颤,与南方天际若隐若现的铜鼎轮廓遥相呼应。
“白桃。”陆九的声音从身后压过来。
他背着白芷,脚步却比白桃稳当,“你脉息乱得像被踩碎的算盘珠子。”
白桃把照脉镜塞回衣襟,指尖触到颈间半块玉璜,凉得刺骨:“正因如此,我才必须走在最前。”她侧头,晨光透过雾霭落在脸上,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这毒不是累赘——是进离宫的引火线。”
小梅攥着她的衣角,发顶的红头绳被风吹得晃:“桃姐姐的血会发光吗?就像年三十的灯笼?”
白桃蹲下来,用没受伤的右手替她理了理被雾水打湿的刘海。
小姑娘的手背上还留着方才“双心引”的血痕,结痂的地方泛着淡粉,像朵开败的月季:“等进了庙,小梅要乖乖藏起来,好不好?”
“藏哪儿?”
“庙后那口枯井。”陆九插了话,他低头看了眼怀中人——白芷的脸白得像张纸,睫毛上凝着雾珠,“井沿有块青石板,掀开就能下去。记住,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声。”
小梅咬着嘴唇点头,发辫上的银铃铛轻轻响。
白桃摸出颗糖塞在她手心里:“等我们出来,就去买姜茶。要加十勺糖的那种。”
小姑娘的眼睛亮起来,把糖紧紧攥在掌心。
离火观的飞檐终于从雾里钻出来时,白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庙门挂着日军的膏药旗,两个端枪的哨兵在门前踱步,门内传来铁器碰撞声——工兵正往鼎边架设风箱,要引地火熔了这铜鼎。
陆九把白芷轻轻放在墙根,指节抵着下巴:“哨位三个,每隔一刻钟换岗。庙顶那只铜鹤……”他抬眼,雾气里隐约能看见铜鹤的尖喙闪着冷光,“喙里嵌的是火眼机关,全院动静都在它眼里。”
“你去混进去。”白桃扯了扯他的衣袖,腕间黑气又往上爬了半寸,“我引开监视。”
陆九没答话,从怀里摸出张石青灰色的人皮面具。
那是他早前在日军尸体上剥的,连耳后刀疤都仿得一模一样。
他蘸了点口水抹在面具边缘,往脸上一按,再抬头时,已变成个络腮胡的日军二等兵。
白桃盯着他的喉结——易容术再高明,喉结滚动的弧度骗不了人,这是她和陆九的暗号。
“等我信号。”陆九拎起墙角的硫磺桶,往庙门走去。
哨兵喝了声,他用生硬的日语应了句“补给”,哨兵瞥了眼桶里的硫磺,挥挥手放他进去。
白桃抱起小梅,绕到庙后。
枯井被青苔盖得严实,她掀开青石板,底下黑洞洞的,有股腐叶味:“下去后把石板盖上,数到一千再出来。”
“桃姐姐……”小梅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放,“你会疼吗?”
白桃鼻子一酸,蹲下来和她平视:“桃姐姐是大人了,疼也得忍着。”她替小姑娘理了理领口,“但小梅要是害怕,就想想姜茶——滚水冲开的,姜丝浮在上面,甜得舌头都要化了。”
小梅吸了吸鼻子,抓着井绳滑了下去。
石板盖上的瞬间,白桃听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我数到一千,就有姜茶喝。”
庙墙下的符咒已经褪了色,白桃咬破掌心,血珠落在符纸“离”字上。
坤毒随着血液翻涌,她眼前泛起金星,却咬着牙把血抹开——这是药王宗禁术“离宫火引”,以活人血引动符咒里的火脉。
符纸“轰”地烧起来,火苗窜得比屋檐还高,映得整面墙都是赤红色。
门内传来惊呼,哨兵端着枪冲出来,工兵提着水桶扑火。
白桃扶着墙稳住身形,看见庙顶铜鹤的喙微微偏转——火眼机关被火光扰乱了!
她咬着牙跃上墙头,裙角挂破道口子,也顾不上疼。
主殿里,离火鼎正燃着幽蓝的火。
鼎腹刻着离卦九爻,最中央那环是空的,像只等着填色的眼睛。
白桃摸出小梅的玉佩残片,和自己的合在一起——玉璜上的“离”字突然发烫,烫得她掌心发红。
她刚要往鼎心嵌,鼎底“咔”地一声,六条铜蛇“刷”地弹出来,蛇信子喷着灼热的毒烟。
“咳!”白桃退了两步,毒烟呛得她眼眶发疼。
左臂突然像被火钳夹了,坤毒顺着血管往上窜,腕间银针“嗡”地震颤。
她猛然想起祖父的话:“毒与卦同根,破阵需引毒。”咬着牙拔下银针,刺破左臂渗血的伤口,毒血顺着针孔滴在鼎耳“心窍”穴上。
铜蛇的嘶鸣声戛然而止。
毒血顺着鼎身纹路流淌,像条红绸子绕着离卦九爻转了三圈,六条铜蛇竟缓缓缩回鼎底。
鼎盖“吱呀”一声裂开条缝,半卷金丝帛书露了出来,上面用金粉写着“离宫藏钥,唯血可启”。
“好手段。”
身后传来陆九的声音,却比平时哑了三分。
白桃手一抖,帛书差点掉地上。
她转身,看见“陆九”正倚着殿柱,枪指着她的胸口。
可他的喉结——他的喉结没动!
“你不是陆九!”白桃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离火鼎。
“陆九”笑了,指尖勾住面皮边缘一撕。
底下是张陌生的脸,左眼角有道蜈蚣似的疤痕:“天机会影面使,见过白法医。”他枪口往前送了送,“把帛书交出来,留你全尸。”
殿梁传来风声。
真陆九像只夜猫子扑下来,手里的匕首直插假陆九后心。
假陆九旋身避开,反手就是一掌,爪尖泛着幽绿——是淬了毒的。
陆九肩头顿时绽开道血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白桃抄起鼎边的铜烛台砸过去,假陆九偏头躲过,烛台撞在柱子上,火星四溅。
她趁机抓起帛书往殿外跑,怀里的小梅突然扑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小姑娘竟从枯井里爬了出来!
“小梅!”白桃把她护在身后,假陆九的枪已经顶上来。
“轰——”
离火鼎突然炸了。
幽蓝火焰裹着铜片四溅,白桃抱着小梅滚到墙角,耳朵里嗡嗡直响。
等她抬头,假陆九已经不见了,只剩陆九捂着肩头跪在地上,血透过指缝往下滴。
“你受伤了?”白桃扑过去。
陆九摇头,盯着伤口处的青紫色:“这毒……和之前天机会的不一样。”他扯下块布胡乱包扎,“先看帛书。”
白桃展开帛书,正面的金粉被火烤得发焦,背面却有行血字:“钥在心,不在鼎。”她猛然抬头,透过殿门望去——晨雾不知何时散了,紫金山在南方天际若隐若现,山坳里有片阴影,像是被藤蔓覆盖的祠堂轮廓。
“那是……”
“坤宫地祠。”陆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低得像叹气,“祖父说过,紫金山断脉下有座地祠,入口被千年古藤封死……”
小梅从她怀里探出头,指着紫金山:“桃姐姐,那座房子像不像奶奶讲的‘地底下的庙’?”
白桃没答话。
她摸出照脉镜,镜面蒙着层薄灰,擦干净时,镜底的坤卦虚影更清晰了,纹路里竟泛着点点绿意,像春芽要破土。
陆九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地上。
白桃这才发现他脸色白得吓人,伤口的青紫已经蔓延到锁骨。
她抓过他的手按在脉上——脉息乱得像被暴雨打过的琴弦。
“走。”她把帛书塞进怀里,“先回药庐,我给你解毒。”
“好。”陆九笑了笑,站起身时踉跄了下,白桃忙扶住他。
三人走出离火观废墟时,身后的火焰还在噼啪作响。
晨光照在白桃脸上,她望着紫金山方向,照脉镜在怀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