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的望远镜支架在围墙上硌得肩膀发酸,可他盯着镜头的眼睛比初雪还亮。
凌晨一点整,北斗七星的光丝突然在视野里拧成金线,第七颗破军星的光斑不偏不倚落在无字碑中心——铜铃就在这时轻响,清泠泠七声,像谁在星轨上弹了七下竖琴。
他猛地缩回脖子,后颈沾了墙灰的凉,手指却抖着摸手机。
论坛发帖框里,光标闪得他心慌,最后敲下:“不是偶然。碑在应和某种频率,像心脏跳七下,星子就落七次。”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听见围墙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扭头时只看见老碑的灰布衫角掠过荒草。
老碑蹲在碑前,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窝更深。
小星的帖子他翻了三遍,最后停在那张星碑叠影的照片上。
风卷着枯叶打旋儿,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迁移申请,指节捏得发白。
“碳定年测得出石头几岁,测不出它替多少人背过心事。”他突然笑了,笑声撞在碑上又弹回来,“拆什么拆?这哪是石头,是长安的心跳声。”
考古队的信纸被撕成雪花,老碑从帆布包里掏出凿子。
月光落在他腕间的玉扳指上,那是他师傅临终塞给他的,说“文物的魂,在人心动时才活”。
凿子与碑石相击的脆响里,“长安之心跳处”六个字慢慢浮现,最后一笔收在“跳”字的竖钩,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对着空气轻声说:“师傅,您看,活了。”
雁子推开老酒馆的门时,铜铃晃得比往日轻。
她没像从前那样先看酒单,直接说:“一杯热水,什么都不加。”李咖啡正在擦的玻璃杯顿了顿,杯底磕在吧台上发出闷响——这是他第三次听见她点热水了。
前两次他偷偷加了桂花蜜、放了枸杞,都被她笑着推回来:“现在就想喝口清的。”
这次他没犹豫,倒了半杯温水推过去。
杯底压着张纸条,边缘被他折了又折,起了毛边。
雁子捏起纸条,“三百种配方”的字迹晕开一小块,像是被水浸过。
“调不出我?”她抬头看他,眼尾的细纹在暖光里软成一片,“可你现在调得最准的,是我的沉默。”
李咖啡的手悬在吧台上,想碰她的指尖又缩回去。
他从吧台底下抽出个硬皮本,封皮写着《遗忘手记》,纸页边缘全是折角:“第一页记着,我忘了你去年发烧时说的‘药盒硌手’;第二页记着,我忘了你巡城时总在碑底放颗小石子……”他翻到中间某页,“今天新写的:我忘了你记不住的那些痛,可我记得你每次疼的时候,都攥着我的衣角。”
雁子的手覆上他手背。
他的手常年冰着,现在却暖得像块晒过太阳的玉。
“那就用你的‘忘’,陪我的‘空’走一段吧。”她轻声说,窗外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玻璃上,像谁在写没写完的诗。
齐伯烧录音带的那晚,碑前的香灰缸里堆着十二盒磁带。
他划火柴的手抖得厉害,第三根才擦出火苗。
磁带遇热蜷成黑蝴蝶,里面的童声混着电流声飘出来:“爸,巷口的石榴树开花了”“爸,我今天没尿裤子”“爸,我好像要睡了……”
最后一盒磁带烧完时,灰烬被风卷着扑向碑身,像孩子踮脚去够父亲的肩。
齐伯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碑座,声音哑得像砂纸:“小宇,你看,碑活了,你也该走了。”他掏出枚铜印,“守心会”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往后要守的,不是让人记,是让人敢忘。”
雁子来接印章时,看见碑前的空地亮得像银河。
市民们举着纸灯笼,纸船里的烛火一明一暗,船身上歪歪扭扭写着:“我想忘的是妈妈临终的眼泪”“我怕记的是他说‘分手吧’的语气”“我想忘的是高考那天的雨”……火光映着无字碑,竟在夜空里投下淡淡光晕,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在上面。
初雪落的那天,雁子和李咖啡踩着咯吱响的雪上了终南山。
她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硬壳本,封皮烧焦的边缘还沾着灰——这是《李咖啡记忆补遗》的最后残骸,里面的纸页早烧成了灰。
“我现在翻这本子,只记得当时抄你说过的情话时,你总笑我太认真。”她把本子贴在胸口,“可我记得,每次我疼,你都在。”
李咖啡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遗忘·雁”四个字的标签被他摸得发白。
他拔开瓶塞,琥珀色的液体融进雪里,“这是我调过最淡的酒,没有味道,只有干净。”他握住她的手揣进自己衣兜,“我给不了你味道,但能给你干净的开始。”
雁子靠在他肩上,雪落进她的发缝里,凉丝丝的。
“我们不是散了,”她望着山脚下的古城墙,那里的灯光像串起来的星子,“是把爱存进了城墙的呼吸里。”
黎明前的朱雀门最静。
雁子站在门主碑前,从包里取出个蓝白条纹的咖啡杯。
杯底用口红写着“下辈子见”,字迹有些歪,像是手抖着描了三遍。
她轻轻把杯子倒扣在碑前,金属杯底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越的响。
转身时,她听见钟楼方向传来极轻的纸页翻动声。
李咖啡站在阴影里,新调酒单的第一行被他用钢笔描了又描:“特调·雁归——无味,温热,持久。”地下暗渠里,那道曾缠着锈线的光流突然亮了,与“遗忘·雁”的酒液融成暖金色,顺着古城水脉缓缓流淌。
风过城墙,铜铃轻响七声。
雁子摸了摸指尖的纱布,渗血的痕迹在雪地里洇出个小红点。
她想起医生说的“失血过多”,可此刻心跳得很轻,像有人在耳边说:“记不住,也没关系——我曾在这里,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