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咖啡在第三夜的凌晨三点第三次惊醒。
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冷汗顺着后颈滑进睡衣领口。
梦境的残影还在脑子里翻涌——白色的病床,消毒水味,一只女人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指腹有常年握药瓶磨出的薄茧,声音像浸了水的旧磁带:小咖,药在第三格。可当他抬眼,病床上的人却不是记忆里的母亲,而是雁子。
十二岁的雁子,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怀里抱着皱巴巴的缴费单,鼻尖还沾着医院走廊的灰尘。
他摸到枕头下那张纸时,指甲几乎要把纸背戳穿。
泛黄的边角写着孟雁子 2001年3月15日,字迹是小女孩的歪歪扭扭:葡萄糖注射液2瓶,甲氨蝶呤片5mg,止吐针剂14:00。
这不是他的记忆,他从未在医院陪护过,可此刻这张纸却像长在他掌纹里,连墨水晕开的位置都刻进了视网膜。
一声,实验室的门被撞开。
李咖啡的白大褂下摆还沾着沙发套的毛絮,他把那瓶暗红液体塞进检测仪时,指节因用力泛白。
仪器的蓝光在他眼下投出青灰的阴影,数据条疯狂跳动,最后定格在一行小字:记忆波段持续释放,与受试者脑波同步率87%。
同步率...他喃喃重复,喉结动了动,不是储存,是融合。检测仪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想起昨夜雁子摸城墙砖时的眼神——从前她指尖一触就能听见百年前的私语,现在却像在摸块普通的石头。
原来不是她忘了,是他替她记住了,连带着把她的记忆纹路都刻进了自己神经里。
李哥!小禾的声音从门外撞进来。
扎着高马尾的姑娘抱着一摞铜线和老砖,额角沾着墙灰,分流塔搭好了,在社区广场。她喘着气,指节上还挂着被铜线刮破的血珠,用你从老城墙拆的旧砖当介质,声波发生器能把溢出的记忆导进触觉墙——但...可能会有意外。
社区广场的水泥地上,七块青灰色老砖垒成塔基,铜线在砖缝里盘成蛛网,顶端的声波发生器正发出蜂鸣。
李咖啡站在塔前,能听见自己太阳穴里的跳动声——和仪器频率一模一样。
开始吧。他闭了闭眼。
小禾按下开关的瞬间,整面触觉墙突然震颤。
那是面刷着蓝漆的水泥墙,从前居民用来贴寻物启事,此刻墙皮簌簌掉落,AI合成音从墙里渗出来,像有人把扩音器埋进了墙缝:孟雁子,2003年9月1日,第一次在群里写下李咖啡失约第三次
围观的居民哄然骚动。
王婶举着菜篮子的手僵在半空,张叔的茶杯掉在地上。
雁子第一次在驴友群发抱怨?
他们都记得那次李咖啡因为老酒馆打烊晚了没去爬山,却没人知道雁子把失约次数记成了第三次——连李咖啡自己都忘了,直到此刻这声音像根针,精准扎进他记忆最深处。
小禾的脸瞬间煞白。
她盯着手机上的脑波监测图,上面李咖啡的脑波曲线正和墙内的声波完全重合:它们...在共享记忆池。她的指尖发抖,我们的记忆,变成城市的一部分了。
与此同时,阿月的竹扫帚在奠基石旁的银杏树下顿住。
谁扔的瓶子?她弯腰去捡,褐色的玻璃在落叶里闪着暗红。
瓶身有道细裂,一滴液体正沿着裂纹渗出来,滴在她磨得发亮的胶鞋尖上。
她掏出手帕擦拭,指尖刚碰到那点湿痕,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白光。
她看见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医院走廊跑,白大褂的衣角扫过她的脸。
女孩攥着的化验单被攥出褶皱,嘴里喊着:妈你等等!
护士说今天能拔针!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后颈还沾着退烧贴的边角。
阿月的膝盖突然发软,她扶住奠基石,指甲深深掐进石缝:这...这不是我的。
此刻老酒馆的阁楼里,李咖啡的钢笔在日记本上洇开墨点。
第七页的字迹越来越潦草:雁子,我记住了你母亲的药名是甲氨蝶呤,记住你第一次爬山在龙背崖摔破左膝,记住你说我怕记太久心会碎时,呼吸是每分钟十七次。他停笔,喉结滚动着,可现在我分不清楚,是我在爱你,还是我在替你爱你自己。
酒柜里的终南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倒酒时,杯壁突然泛起细密的涟漪——和雁子脑波监测图上的波纹一模一样。原来我的技能不是失效,是要等我变成你。他端起酒杯,却没喝,可你已经不想记了。
深夜的朱雀社区,孟雁子跪在火盆前。
相册的纸页在火里蜷成黑蝴蝶,她母亲的照片一张接一张消失:穿碎花裙的年轻妈妈,病床上戴帽子的妈妈,最后一张是妈妈握着她的手在病历本上签字,字迹比她的还歪。我不再需要用记住你的方式活着。她轻声说,火苗映得她眼尾发红,你教我记医嘱,教我记药名,可我现在想记点别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
李咖啡站在树影里,手里的酒瓶还带着体温。
他看见雁子的影子在火光里晃动,看见她睫毛上的水光,看见最后一张照片背面的小字被火苗舔到——雁子,妈妈走了,但风会替我抱你。
他想敲门,想喊她名字,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把酒瓶轻轻放在门槛上,转身时,衣摆扫落一片梧桐叶,盖在瓶身上。
凌晨五点,社区公告栏的玻璃被晨露打湿。
有人贴了张新通知,边角还沾着胶水:西槐记忆馆开馆预告——城记得,我来过。
风穿城而过,带着老城墙的青苔味,吹过火盆的余烬,吹过门槛上的酒瓶,最后停在公告栏前。
一张被风吹起的碎纸片打着旋儿落下,正好贴在两个字上,那是雁子烧照片时没烧尽的边角,还留着半张笑脸——是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