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那弥漫着短暂温情与无尽沉重的中军王帐,林煜和禽滑素并未走远。他们寻了一处远离军营喧嚣、靠近一片枯寂林地的僻静角落。夜空无月,只有几颗寒星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荒野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
林煜盘膝坐下,闭上双眼,意识沉入深处。禽滑素则警惕地守在一旁,手中扣着几枚非金非木的机关符牌,以防不测。她知道,林煜正在与那个冰冷、遥远,却又无处不在的存在进行联系——碑使。
在意识构建的虚无空间中,林煜“看”到了碑使。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不断流动、变幻的冰冷数据流,偶尔凝聚成模糊的人形轮廓,散发着理性到近乎无情的波动。
“守火人林煜,汇报观测进展。”碑使的声音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海,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如同金属摩擦。
林煜将自巨鹿之战以来,对项羽的观察——其破釜沉舟的决绝、睥睨诸侯的骄傲、乌江畔莫名的恍惚、以及虞姬剑舞下短暂的柔和与劫火的相应变化——尽数转化为结构化的信息流,传递过去。
数据流剧烈地波动、分析、重组。片刻的沉寂后,碑使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种……确认了某种危险预兆的凝重。
“目标‘项羽’,能量图谱解析完成。偏差核心已确认。”
一道复杂的三维能量图谱在林煜的意识中展开。图谱中央,代表项羽本源的灵魂光团,原本应是炽烈而充满生机的红色或金色,此刻却被一种不断跃动、扩张的苍白之色所侵蚀、缠绕。那苍白,正是劫火。
“其‘偏差’,并非源于对力量的滥用,亦非简单的暴虐。”碑使的数据流指向图谱中几个关键的结构节点,“核心在于:他将‘个人之荣誉’与自我认知中的‘天命所归’,进行了绝对化的绑定与无限拔高。”
图谱上,代表“个人荣誉感”与“天命认同”的模块被高亮显示,它们与劫火的苍白能量形成了紧密的共生结构,甚至可以说,劫火正是以这两种情绪理念为主要燃料。
“在他的认知逻辑中,”碑使继续解析,“其个人的尊严、信誉、承诺(如对楚国的责任、对江东父老的誓言),高于一切世俗规则、利益权衡,甚至……高于现实的成败。任何对此‘荣誉’的质疑、玷污或挑战,皆被视为不可饶恕的亵渎,必须以最彻底的方式予以抹杀。同时,他深信其力量与成功乃‘天命’所授,此‘天命’并非虚指,而是他个人意志与命运轨迹的绝对合一。顺他者,即为顺天;逆他者,即为逆天。”
林煜心中凛然。这解释了项羽为何在巨鹿后处置降卒时可能毫不手软(认为其阻碍天命),为何对刘邦的权谋如此不屑(视其为对“堂堂正正”之道的玷污),为何在日后会因一句“沐猴而冠”的讥讽而暴怒屠城(个人荣誉受辱),也为何在乌江边宁可自刎也不肯过江(“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荣誉感压倒求生本能)。
“此等绝对化的理念,使其灵魂结构趋向极端、封闭,缺乏转圜与妥协的韧性。劫火正是利用此点,将其‘荣誉’催化为不容侵犯的‘神火’,将其‘天命’扭曲为吞噬异己的‘神罚’。”
随着碑使的解说,能量图谱上,那苍白的劫火开始模拟演化。它不再仅仅是缠绕,而是开始与项羽的灵魂光团进行更深度的融合,逐渐改变其形态。
“基于此偏差核心,及其‘力能扛鼎’、‘掌控战场’的特质,结合史实共鸣中‘烛龙’神话的潜在映射,睁眼为昼,闭眼为夜,掌控光暗时序,其能量形态正不可逆地向神话概念——‘烛龙’异化。”
图谱中央,那被苍白劫火包裹的灵魂光团,开始拉伸、变形,隐约勾勒出一个龙首人身的轮廓。其双目位置,苍白的光芒最为炽盛,仿佛蕴含着开辟光明(对应其辉煌胜利)与带来永夜(对应其毁灭倾向)的两种极端力量。
“【烛龙鬼瞳】——此为组织对该偏差形态的正式命名。”碑使的声音带着终极的宣判意味,“当其异化完成,他将不再是凡人项羽,而是行走于人间的、执掌‘霸念荣辱’与‘光暗生杀’的法则化身。其‘瞳’所视之处,认同其道、奉其为主者,可得‘白日’之加持;质疑其道、逆其意志者,将坠‘永夜’之毁灭。一切将以其个人意志为绝对尺度,再无其他价值标准存在的空间。”
林煜感到一阵寒意。这比单纯的武力强大可怕无数倍。那将是绝对的、以一人之心意为准绳的独裁,是精神与物理层面的双重抹杀。届时,别说刘邦,整个天下,都将成为他个人骄傲与偏执的祭品,或者……殉葬品。
“虞姬的存在,为何能暂缓劫火侵蚀?”林煜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数据流微微波动:“目标‘虞姬’,其情感联结,是目标项羽灵魂结构中,唯一未被‘个人荣誉’与‘天命’完全覆盖的‘非绝对化区域’。她的柔情与爱慕,不涉功利,不关天命,纯粹基于其‘人’之本真。这份情感,能在短时间内,微弱地中和‘绝对化’理念带来的灵魂僵化与劫火躁动,如同微光暂照永夜。但无法改变其核心结构,随着偏差加深,此缓解效果将愈发微弱,直至……彻底失效。”
碑使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守火人林煜,任务优先级提升。目标‘项羽’异化进程已进入加速期。其‘烛龙鬼瞳’形态一旦稳固,不仅将导致该时空线彻底崩坏,其所掌控的‘光暗\/荣辱’法则碎片,更可能对后续时空节点造成连锁污染。必须在‘巨鹿光环’彻底转化为‘烛龙神格’前,完成处刑任务。”
冰冷的压力骤然降临,不仅仅是意识中,甚至影响到了现实。禽滑素看到林煜的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更多冷汗,她不由得更握紧了手中的机关符牌。
“我明白。”林煜的意识回应道,带着沉重的决心。
数据流开始消退,碑使最后的话语回荡:“继续观测,收集‘烛龙之影’具体数据。处刑时机,另行通知。记住,你面对的,将不再是人类英雄,而是……走向神骸的悲剧。”
意识回归现实,林煜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深处还残留着那“烛龙”轮廓的苍白影像。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深水中浮出。
“林煜?”禽滑素担忧地靠近。
林煜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灯火通明、却仿佛被无形阴影笼罩的楚军大营,声音沙哑而凝重:
“碑使传来了警告……项羽,正在变成某种……更可怕的东西。‘烛龙鬼瞳’……他的骄傲和天命感,正在把他拖向非人的神骸之境。”
他将碑使的解析简要告知禽滑素。禽滑素听完,脸色也变得苍白,她望向大营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那注定悲剧命运的怜悯,更有对那即将诞生的、以个人意志裁决光暗的“神”的深深寒意。
夜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为那即将显世的“烛龙之影”,奏响悲怆的序曲。
林煜站起身,目光坚定起来:“我们得更加小心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触发他更深层次的异化。”
楚军营地的方向,一声清越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威压的号角声划破夜空,那是巡营换防的信号,但在此刻听来,却仿佛带着一丝来自远古神话的、苍凉而恐怖的韵律。
烛龙之影,已悄然盘旋于霸王的命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