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
她想起来了。
荣国府里，除了几位小姐，还有一位客居的表小姐。
曾经的江南巡盐御史，如今户部左侍郎林如海的独女。
林黛玉。
原来是她。
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豪门贵女，如今，又得了这天大的仙缘，安然地坐在这里，听他讲道。
而自己呢？
一个无家可归的叛徒，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手，一个连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孤魂野鬼。
凭什么？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自怜与不甘，瞬间淹没了她的心。
凭什么她能拥有自己做梦都得不到的一切？
凭什么自己就要烂在这泥沼里，永世不得超生？
炒豆儿那不屑的眼神，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最后一道防线。
妙玉的心，忽然一横。
既然你救了我，那你就不能再丢下我。
她看着陈玄，在那清冷的目光注视下，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不，不是跪。
是五体投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
动作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院子里，瞬间死寂。
炒豆儿叉着腰的动作僵住了。
瑞珠扫地的动作停下了。
就连一直饶有兴致看热闹的林黛玉，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收敛，露出几分讶异。
整个院子，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只有妙玉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
“妙玉贱命一条，蒙仙师垂怜救回。”
“妙玉无以为报，亦无处可去。”
“求仙师收我为徒，愿为牛为马，侍奉左右，万死不辞！”
这几句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说完，她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着那最终的宣判。
做了这个决定，不管结果如何，那颗被绝望与迷茫填满的心，反而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院子里，落针可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炒豆儿。
她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嘴张成了“o”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个女人，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行刺仙师，仙师不计前嫌，还耗费仙力救了她的命。
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得寸进尺，要拜仙师为师？
这是什么道理！
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你……”
炒豆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的妙玉，一个“你”字在喉咙里滚了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骂不出口。
她急了。
也顾不上手里还沾着井水的冰凉，一把丢开丝瓜瓤，提着裙子就朝陈玄跑了过去。
“仙师！”
小丫头跑到陈玄面前，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急得眼圈都红了。
“仙师您可千万不能答应她！”
“她是个坏人！是刺客！她前几日还要杀您呢！”
“这种人怎么能收做徒弟？您要是收了她，那……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炒豆儿语无伦次，只能反反复复地强调着“她是个坏人”。
伏在地上的妙玉，听着小丫头焦急的声音，心里竟升起一抹扭曲的快意。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趴着，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墙角的瑞珠，握着扫帚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攥得死紧。
她看着伏在地上的妙玉，目光复杂。
有厌恶，有鄙夷。
可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
她也想。
做梦都想。
可她不敢。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连主子都没了的丫鬟，她有什么资格去奢求那云端之上的仙缘？
可这个女人，这个她同样厌恶的刺客，她竟然敢。
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跪在了仙师面前，求一个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
凭什么她就敢？
林黛玉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一双清亮的眸子在伏地的妙玉和急得跳脚的炒豆儿之间来回打转，眼底深处，竟是藏不住的兴味。
师父早就说过，让师兄收几个弟子，开枝散叶。
可师兄这清冷性子，指望他主动收徒，怕是比登天还难。
如今，总算有一个不怕死的，自己送上门来了。
她倒是很想看看，事事都淡然处之的师兄，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拜师”。
一时间，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陈玄身上。
陈玄没有理会身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炒豆儿。
他的视线，越过石桌，落在林黛玉身上。
然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若拜我为师，她便是你师叔。”
“你，有什么想说的？”
妙玉的目光，落在林黛玉身上。
她是他的师妹？不是弟子？
所有人一脸茫然，不知道陈玄这话什么意思。
但妙玉知道。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在炒豆儿与瑞珠不解的目光中，在林黛玉那双清亮眼眸的注视下，妙玉缓缓调转了方向。
她对着林黛玉，重新伏下身子。
这一次，她的额头没有再重重磕下，而是稳稳地，贴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妙玉，原为杀手组织‘梧桐会’杀手，代号‘梅影’。”
此言一出，炒豆儿暗道果然是坏人，下意识地往陈玄身后躲了躲。
林黛玉的脸上，那丝看热闹的兴味，终于消失，她坐直身子听着。
妙玉没有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数年前，‘梧桐会’曾接一桩生意，目标是时任江南巡盐御史，林如海大人。”
林黛玉的瞳孔，骤然一缩。
“我奉命，多次为潜伏在扬州林府的一名厨子，递送毒药。”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林黛玉听明白了。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炒豆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林大人不是病了，是被人下毒。
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帮凶。
一股怒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你这个坏蛋！”
林黛玉却抬起手，制止了炒豆儿的怒骂。
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是知道一些来龙去脉，但没听说过什么“梧桐会”，更不知眼前这个人的存在。
“是谁，要杀我父亲？”
妙玉摇了摇头。
“梧桐会规矩森严，我等杀手，从不知晓雇主身份。”
“只知，那是一笔天价的买卖。”
林黛玉的胸口，微微起伏。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
许久，她才再次开口。